虞唐·往生记 十三 飘萍何处寄 湖海一棹音 9
此后一连月余,萧荼每天清晨跟随赵梧秋练功,日间或帮韩碧落做家事,或同阿
遥一起跟着赵梧秋去放鸭打渔。有时在江上忙碌过午,三人就于船中起灶生火,从刚
打的江鱼里挑几条肥的剖洗干净,用江水蒸到九分熟,放些盐巴、青葱、苦酒(醋)
,一人捧一条啃来吃。萧荼本也爱吃鱼,却不知原来江鱼可以鲜嫩至此,只觉比起酒
肆里那些昂贵菜肴还要好吃百倍。吃饱了,三人便抚着肚子躺倒在船板上,晒着太阳
小憩片刻,真觉神仙生涯也不过如此。
萧荼虽然嘴上不肯服软,心中却对赵梧秋越来越钦佩,暗道:“此人于武学上当
真天赋异禀,若在武林中行走,必能得享大名。却如此散居湖海、乐享天然,甘愿籍
籍无名,想必这便是道家‘真人’、‘至人’之所谓。”
如此经月之间,萧荼不仅内伤痊愈,身体康健竟还远胜从前,不由想起自己离开
“渐咸居”日久,只怕余掌柜、阿昆等人担心,便与赵梧秋夫妇说明,要回“渐咸居
”去。刚好当日赵梧秋要去集上卖鱼,便将萧荼搭过了南岸去。阿遥年幼爱玩儿,吵
着偏要跟去,萧荼无法,只好答应,两人各挎了一篮新鲜鱼虾,穿过集市走向鄂州城
。
两个穿越人群走出集市,刚刚望见西城门,阿遥忽然抬手道:“荼姐姐你看,那
边有个卖字画的。”
萧荼举目一瞧,见对面路旁的大柳树下摆着张摊案,案上堆挂着好多卷轴字画,
案后坐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身着青衫,一张姜黄脸,颌下长须,正在低头作画
。
这喧闹集市旁陡然出现个卖画先生,的确甚为新奇。萧荼心道:“江汉自古风流
之地,连市井间也有如此文人雅士。这先生想来是生计所迫,又怕污浊了笔墨幽香,
不愿混迹于腥膻鲍鱼之肆,故而远离人群在此设摊。”正想着,却听马蹄声响,有几
人牵着马匹走出了西城门,却是几个身着黄衫的少年,当中簇拥着一位湖蓝裙衫、腰
悬长剑的清丽女郎,正是楚研墨。
萧荼一见是研墨,忙停住脚步,侧身躲在了路旁的大树后。赵书遥心下奇怪,低
声道:“怎么了荼姐姐?”萧荼向她嘘了一声,侧目从树后瞧去,见研墨牵着马在几
名黄衫少年中间缓步徐行,却是神色落寞、目光晦暗,全无先前飒爽英风的模样。萧
荼心下微感奇怪,却听研墨身旁一个黄衫少年道:“楚姑娘,咱们当真要回去了?”
研墨嗯了一声,道:“郑家兄妹既已回到江南,保护百草堂的事情就交给殷姐姐
了。”
另个黄衫少年笑道:“他想问的不是‘咱们’是否要回去,是‘楚姑娘’是否真
要回去吧。”
研墨闻言神色一黯,向那少年瞧了一眼。那少年自觉失言,吐吐舌头住了嘴,抬
头间忽然望见了路边那卖画文士,喜道:“哎,楚姑娘,你看那里有个卖字画的!您
可是大行家,瞧瞧他画得怎么样?”
研墨也注意到了那画摊,犹豫了一下,信步走到摊案前观看。那文士见状咳嗽了
一声,道:“姑娘喜欢字画?请随便看看。”却是一部哑嗓。研墨随手捡起案上的画
卷,展开看了看,又放下了。接连看了几幅,不置可否。那文士始终注视着她的神情
,此时开口道:“怎么?这几幅画不入姑娘的眼么?”研墨又拾起一幅看看,摇了摇
头。那文士轻叹一声,道:“想是最近心绪烦乱,笔力也不如从前了。先前你还说我
的画深得长康之妙。”
研墨闻言一愣,讶然望向那文士。文士回手从案下拿出一幅卷轴递向她,道:“
你瞧瞧这幅如何?”
研墨面现狐疑,接过卷轴展开一瞧,见画面上是一片波涛汹涌的辽阔江水,浩浩
奔流直达天际,天边乌云翻滚,低压压的布满了天空,仿佛暴雨将至,景象十分壮美
。而在画面右侧,一座断崖耸立江边,崖上立着个女子。那女子背转身子面向江水,
整个身体包裹在一袭宽大青袍中。青袍袍襟随风舞动,那女子的满头乌发也被江风卷
得飞散而起,遮住了半边脸颊,只露出纤秀的鼻尖和半只眼睛。她像是听见有人呼唤
,正要转身,而这将转未转的一刻,使得她的身形气韵流动,仿佛活了起来。却不知
为什么,这女子的一个侧影,竟让人感到一种无尽的凄楚与苍凉。
研墨只看了一眼,放下画卷转身便走。文士急忙起身,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大声道:“墨儿!你先别走,听我说两句话!”这一语话音清亮,却是个年轻男子
声音——文士抬手扯落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俊秀雅面孔,正是郑榭。
研墨皱眉道:“公子请自重!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说着挣脱手腕举步便走。
郑榭心急之下,拾起那画卷疾步转过摊案,挡在研墨身前道:“墨儿!你先听我
把话说完!我……我近来常常想着你……”
研墨闻言秀眉一轩,似乎越发恼怒,瞧瞧郑榭又瞧瞧他手中的画,恼道:“公子
此语何意?阁下既已有心上人,何必又想着旁人?何必又拿这画来给我看?研墨虽是
婢妾之身,却也并非自轻自贱之辈!公子可别错看了人!”
郑榭一愣,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画,急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研墨话既出口,似乎终于忍不住胸中委屈,抬手指住那卷画道:“当日不就是因
为我在这画上题了那四句诗,才惹得你大发雷霆?公子既对这画如此宝贝,至今还随
身带着,与我又有什么好说的?”说着一拂衣袖,绕过郑榭举步又要走。
郑榭心下一急,忽然双手握住那卷轴两端用力一扯,耳中只听“呲啦”一声,那
画卷从中被撕成了两半,绢丝纷然飘散。研墨正待前行,闻声一愣,回身愕然望向郑
榭,又望向他手中的两段残卷。
郑榭将残卷向地上一掷,道:“墨儿,我今日就是想对你说,这画在我心里已经
什么都不是了。我现在明白了,你……你才是我真正喜欢的姑娘!墨儿……你,你看
!”
郑榭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另一幅卷轴,双手递向研墨。研墨仍是满脸惊异,慢
慢接过卷轴,慢慢展开。渐渐的,她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神色也柔和起来,继
而晕上两颊,竟是满面娇羞。
那长卷上画的一个个都是研墨的样子,竟有十余幅之多:或飞身舞剑,或持卷观
书、或搦管挥毫……或英姿飒爽,或宁静娴雅,或逸兴遄飞……无一不是神韵盎然、
栩栩如生,足见画者之用心。看到最后一幅,却是研墨和一个年轻公子在青松之下并
肩展卷看画,瞧那年轻公子的样貌,不是郑榭是谁。
研墨定定望着这幅画,良久竟不能移开目光。郑榭见她两靥生笑,也是喜形于色
,缓缓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研墨抬眸向他看了一眼,脸上一红,忽地转身走到案旁,
提起砚边的笔掭饱了墨,在那画卷上写道:
纸上烟云色,缥缈画中人。
相见无相知,描摹安可真?
这几句诗虽然才调平平,一手行草却写得如腾蛟起凤、流云飞川,格清骨秀,颇
有右军之风。研墨题罢抬头,正遇上郑榭的目光,不禁赧然一笑低下头去,神色似喜
似嗔。郑榭定定望着她,含笑道:“你是嫌我画的还不够传神?那也无妨,欲要相知
,来日方长。”研墨闻言双眸一亮,脸颊却又红了,低着头也不说话,嘴角边却是浅
笑吟吟。想她平日拔剑出手何其利落,谁知当此之时竟也如此害羞。郑榭心下暗喜,
双手拉住她手,低声道:“墨儿,你……若是不生气了,就去我家坐坐吧,我……有
好多话想跟你说。”
研墨两颊绯红,低着头点了点头。旁边那几个黄衫少年早就在交头嬉笑,其中一
个道:“郑公子,您要招待我们楚姑娘,可也不能怠慢了我们!不然来日你求亲怕要
犯难!”
郑榭裣衽团团施礼,道:“那是自然,各位都曾为护佑我兄妹出过力,在下正要
好生款待才是,便请一同到寒舍小酌。”说着携了研墨的手,两人并肩而行,随同一
众少年说笑着走入城门去了。
萧荼见众人走远,这才从树后转出,慢慢走到那画摊前,蹲下身去看那撕破的两
片画,却见左侧的画卷上也题了四句诗:
一向年光有限身,天涯怅望可销魂?
满目江山空念远,何如惜取眼前人。
赵书遥也跟着蹲下去看那画,口中道:“呀,这么好看的画给撕坏啦,真可惜。
”一边尝试着将两片画拼在一处,忽然道,“哎?荼姐姐,我觉得画上这个人长得好
像你!”抬头间却见萧荼正盯着那几句诗发呆,也不说话,似是若有所思。赵书遥奇
道,“荼姐姐,你在想什么?”
萧荼烟眸转侧,喃喃道:“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