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黑民的过年感慨
春节是归家团聚的日子,但对澳洲的“黑民”来说,年夜饭只在梦里。
他们在工地上搬砖,在小诊所缝针,在异乡独自承受辛酸。
他们不合法,却并非罪人;他们是“影子里的人”,用自己的方式支撑远方的家。 他们中,有些已经开始期待来年真正的团圆。
*小彬的福清年菜,“梦里都有”*
8年前,25岁福建男子小彬拿到了赴澳留学签证。
事实上,那是他花了20多万人民 币“买”来的。 略高于市场价,家人还是咬牙给办下来了,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他有个妹妹,“任务”只是嫁人,最好生下男孩,再漂洋过海。
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这样的“留学生”,实在凑不齐钱的就坐船走。
这在当地是司空 见惯、甚至“光耀门楣”的事。若家有男丁的,连这点“本事”也没有,“是会被人瞧 不起的,”他说。
他背负着全家的希望来澳,抵达后由同乡介绍在工地打工。
第一个目标是“拿回本 钱”,他跌跌撞撞用了两年。 然而,本钱收回后,签证也基本到期了,他只好找律师上诉申请难民签证。
“刚来 就基本黑了,上诉就是拖时间,律师帮我们编故事。”他说。
等了快一年后,法庭没有相信他的故事。
他记得移民局给出的最终期限是“两周内 离境”,但直到现在,他人还在澳洲。
“失败后要求离境,不想走就黑咯,”小彬仿佛在说一件根本不重要的事。
他和很多福清人的目标相似,都是给家里赚钱。
“怎么也要盖套房子,有的已经盖 了好几套了,”他说。
那段时间里,最担心的事,莫过于“钱没存到,人被赶走”。
他谨小慎微,每天的生 活就是工地和家两点一线,“跟谁也不敢走得太近。”
他却偏偏出了工伤,手被切割锯割烂。
本想擦点云南白药自行恢复,但深深见肉的 伤口提醒他等不得。
最终被工友送到了一家华人小诊所,缝了5针,那是一家“黑 工”工友们放心的诊所。
“我们不敢去大医院,钱不报销倒是没事,怕惹麻烦,有人只去看华人区的‘老中医’。”
即便身受重伤,翌日还是被老板叫到工地正常开工,他不敢违逆。
“想起来就委 屈,”他吐出这句,像是多年后才出了这口气。 除了这次事故,这8年来,小彬每周工作6天,有时连续12个小时,从小工熬到大 工,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已经不计其数。
他坦言想尽快离开,倒不是黑民的身份让他觉得不踏实。
“再干下去身体吃不消 了,再做基本就要垮了。”
存了差不多100多万人民币后,他跟父母提起想回家,成个家,好好过日子,却被 拒绝了。
“爸妈不让我回去,让我再待几年,”他无奈地说。
形容起这8年黑民生活,他说,“有时候会觉得,我们活得像条狗啊!”
“脚下空落落的,在这边强撑,我每天都在熬着。”
他也曾害怕被人举报而遣返,但数年的经验告诉他:“没人会无缘无故举报你。”
当年,小彬正是春节前离开的家。那一年,他没吃上家里的年夜饭,这让他耿耿于 怀。接下来的每个春节,他只是在社交媒体上对福清老乡上传的年菜照片隔空“致 敬”,而他平日即便是春节,吃得最多的就是泡面。
“我总觉得,在自己身上花钱不值得,”他说。
“我记得我们老家都是炸各种东西,和表哥玩游戏然后困了就睡,正月就拜年和祭祖。”
“福清年菜?梦里都有。”他颇感无奈又意味深长地说。
*老李最后的澳洲春节,“拿青春换钱”*
50岁的老李来自东北农村,“混迹”在悉尼建筑工地也有8年了,一口浓浓的东北口音。
“来前我才42,回去50,一晃老了,”他感慨道。
2017年,他持旅游签证来澳。跟小彬一样,他付给中介差不多20万元人民币。
这是 朋友推荐的一条路,是村里很多人羡慕的。
这是他当年几乎唯一的路。两个孩子都在省城上学,家里全靠他一个劳力。
“挣得 太少,如果不出来,全家都得喝西北风,”他说。
之所以能坚持这么多年,老李坦言,全靠“养家”信念支撑。他倒了,这个家就倒了。
来澳数月后,旅行签证到期,他又先后申请难民签证,目的不过是“能拖一天算一 天”。
拖到最后,直到他也成了“黑民”,“俺们家乡这样的比较多。”
老李不是没有过内心的挣扎,但回国全家“喝西北风”的现实压倒了违法的恐惧感。
对他来说,“食得咸鱼抵得渴”。
事实上,这个蛇年春节会是他留在澳洲的最后一年,明年他要回国了。
20多岁的儿 子就要结婚,他出国赚钱的目的基本达成。
他为攒够了儿子结婚的钱而欣慰,同时心酸感到,“我再也干不动了”。
对这个北方男人来说,春节是一道绕不开的心坎,总会勾起对远方那个四口之家的 深深惦念。
幸好父母早已作古,他没有后顾之忧。
在澳洲的8年,他从未回家,因为心里清楚,“回去了就再也来不了了。”
他形容仿 佛坐了8年牢,有家不能回的滋味就是刑罚,“真不好受。”
老李的春节都是在工作中度过,白天跟工友嘻嘻哈哈,晚上看到视频那头,一家人 围桌吃年饭,他会有时空错觉,分不清究竟哪头是真实的。
一双渐长的儿女,他走 时才10几岁,如今都已工作,总会嘱咐父亲“早点回来吧”。
老李不后悔这条路,唯一遗憾的是,“本来想把儿子整来,我的签证对他有影响, 没办法。”
他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去,没有合法居留身份在澳洲打黑工,犹如脚踩在浪上。不知 道哪个浪头袭来,自己就原形毕露了。
“不抓还行,要是抓的话就得回去了。”
这些年,他唯一的信念就是“多赚些,再多 赚些”。
他说:“刚来时过年跟家里视频,告诉我他们做了酸菜饺子了什么的,心里老难受 了,挂了电话都得掉泪。”
老李家境并不好,身为农民的他,在中国没有养老金,因此他要赚够一辈子的钱才 行。
8年来在澳洲已经赚了100多万元人民币,他还想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再多赚些。
即便是明年回国,他还是会打些零工,“为自己存点。”
“我们就是拿青春换钱,但也为澳洲做贡献了啊,”老李说。
*老张的“百年孤独”*
60岁的山东人老张已经“黑”下来十几年了,连他自己都忘了具体数字,或者根本不 愿意仔细再去推算。 反正,他只记得当年来的时候不到40岁,孩子们还在上小学。
他的同乡工友告诉记者:“十几年扔在这,老张这样的可能都没法适应社会了,就 像《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些人一样。”
这位工友说,黑民的生活“像蹲监狱”。
没有家人和朋友的连接,不会讲英语,没法 跟外人正常沟通,圈子小到只认识几个工友。
老张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这么多年,他只在刚来悉尼的那年去过一次歌剧院,看了 看那个贝壳式的“帆船”建筑,就算了了一桩心愿,澳洲社会再也跟他无关了。
“来这么多年习惯了,反正能做一天算一天,我们就像蚂蚁一样,每天就知道‘搬 砖’,”他自嘲说。
熬成大工的老张薪水不低,每年10万澳元是最基本的,但他从来不舍得花,总是定 期寄回家,只留够温饱钱。
每个黑民都有一个心酸的故事,老张在中国也曾是一名建筑工人,从没想过也能出 国打工,如今宁愿“黑”下来也不走。
“我在国内那时候,每天在工地就赚100块钱,20澳币,在这呢?一天10几、20倍, 这就是差距。”
和老李一样,他原本也是为了孩子和家庭。
在中国的有些农村,男人是家里主要的 劳力,而他要承担的还有久病的父母。
“不出来就饿死了,父母的病也没得看,”他如是说。
这么多年来下来,他承担了父母的医疗、孩子的教育,以及家里一切大小开支,但 代价就是完全隔绝。
为此,他错过了孩子结婚,也错过了见父母最后一面,对这个山东男人来说是最重 的痛。
“没办法的事,等回去了上坟,我给他们赔罪。”
不过,老张还是觉得值得,“因为我给了钱了,我养活家。”
他的语气分明不容置疑。
他说,自己从不敢惹事,在工地总是“能忍则忍”。
一度也害怕被举报,甚至连觉都睡不踏实,最害怕夜晚的敲门声,“有个动静就以 为警察来抓我了。”
这么多年后,他已不再忌惮。
“遣返就遣返,反正我钱赚够了,”他说,“要是有办 法,谁会走这条路?” 但如果真被遣返回国,老张最有可能的命运,还是回山东继续种地。
山东人的传统中讲究过年,要给祖先上坟、还要祭灶王爷。不过,对他来说,那是 遥远的过去,早没了念想,“也就是吃盘饺子。”
他大部分时间都独自一人,只与几个同是黑工的工友有交往。
老张说,华人工地圈子鱼龙混杂,有的人拿了钱去赌,有的人去嫖,有的人搭伙过 日子,但他的爱好只是喝点小酒。
他说,他忘了很多事,潜意识中早就忘了妻子,甚至自己。
*后记:*
“黑民”总藏在影子里。临近年关,早已麻木的他们,心底总归会起涟漪。
----“为什么走上这条路?” “不出来活不下去啊?我在中国一天只能挣100块。” ----
“为什么过年不去吃点好的?”
“我觉得为自己花钱不值得。”
仿佛蒋兆和画的那张《流民图》。
陈丹青曾在节目中描述:“里面全是蚁民、灾 民、饥民、流民,成片成片死掉,像狗一样,正所谓‘野有饿殍’。”
“活得像狗一样”,他们有些人也这么看自己。不同的是,他们不会挨饿。 但小彬说,实际上,他们是一群“有命赚、没命花”的人。
本周,一位教堂主教在布道时,希望特朗普为美国的非法移民开恩。
“那些为我们洗碗的人、那些在医院上夜班的人,他们可能没有合法身份,但他们 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是罪犯。”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既有“不识时务”的主教,也有“翻白眼”的特朗普。 还有影子里的黑民们,悄无声息。
/(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