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萧荼每日随着赵梧秋练功，虽然起初着实辛苦，日子一长却也习惯了，一日

不练反而觉得浑身发紧。而且她每次听赵梧秋讲论武功，但觉此人口中所论，当真无

一不是切中肯綮、精准要妙、别开天地、裂俗通神，令她不得不衷心佩服。只是此人

脾气甚为粗鲁，萧荼每每向他询问疑难，得到通常都是“你傻啊！”“你怎么那么笨

呢！”“你是白痴吗？”这种若换旁人，足以令她一蓬银针飞过去的开场。然而为了

听他后续高论，萧荼也只好平心静气、隐忍不发，如此习练下来，不禁内功颇有进益

，连挨骂的功夫也是大涨。

    赵梧秋道：“内功之要，在于行气。人在气内，气在人中。人之气息有限，而天

地之气无穷。天地亦如人体，人体亦如宇宙。故究天地之循演，为我之师；纳天地之

浩气，为我所用。长息以效天地之息如风，息过脏腑如风之过洞穴山丘。风缓则万物

低吟，气息入纤入微，浸渗脏腑达纤维毫厘；风急则万物震动，气息振奋强劲，驱动

筋骨如铁石雷霆。”

    “天地亦如人体，人体亦如宇宙……故长息以效天地之息如风，息过脏腑如风之

过洞穴山丘？”萧荼烟眸转侧、凝目沉思，喃喃道，“我……不是很明白……”

    赵梧秋嘶地一声：“怎么那么笨呢你！”

    萧荼想了想，道：“赵大叔，你这到底是什么内功？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种练法

？”

    赵梧秋不耐道：“你当然没听说过！这是我自己编的，叫‘南冥六息功’。”

    “南冥六息……南冥六息……”萧荼侧目凝思，喃喃道，“‘鹏之徙于南冥也，

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赵梧秋喜道：“对啊对啊！庄周之《逍遥游》，你懂的啊，这就好办多了。”说

着朗声吟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

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

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

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天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而莫之夭阏者，

而后乃今将图南。”

    萧荼心下恍然，凝目思索片刻，喃喃道：“嗯，我有点明白了……”

    赵梧秋倒是满脸讶异：“嘿？你这丫头真怪！说人话你不明白，偏要说鬼话才明

白。”

    萧荼：“……”

    《逍遥游》乃《庄子》诸篇中提纲挈领的篇目，以鲲鹏之眼目仰观宇宙、俯察万

类，俯仰天地、想象穷极，由极广大到极纤微，由极纤微到极广大，观世界如芥子，

于微尘中见宇宙，与释家“一叶一菩提”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说高深幽玄以极。也就

是萧荼自幼性喜读书，犹爱老庄，又喜深思冥想，否则以她的年纪阅历，万难领悟如

此幽玄深湛的内功心法。萧荼先前还奇怪，赵梧秋为何要教她如此高深的功夫，以她

目下的情状，难道不会太过勉强了吗？然而依法修习数日便即恍然：赵梧秋教她的“

缓气长息、入纤入微”的吐纳之法，只是这路内功的一条初入门径而已，然而只是这

一点入门功法，于她治疗内伤也已颇有奇效。

    短短五日之内，萧荼便觉心、肺二经日渐通畅，胸肺间受创严重的几处要穴恢复

奇速，伤势大有起色。萧荼不得不对赵梧秋衷心拜服，如此依着他的指教内外兼修，

不到半个月，不仅内伤已好得差不多，连整个人的精神气脉都觉焕然一新，当真超乎

所料。而此时她才知道，原来这路吐纳法叫做“鲲息之法”，便是仿效鲲鱼在水中的

缓气长息，只是“南冥六息功”诸般功法中的一路，而至此她对这路功法也不过是管

窥一豹而已，至于赵梧秋口中的“南冥六息功”究竟高深博大到何种程度，那就不是

她一时能够尽知的了。

    这日练功已毕，萧荼与赵书遥在山崖边向着竹海并排而坐，赵梧秋则手摇竹竿儿

，背着手在崖边踱来踱去，向两人讲学。

    “……夫武学之道，可强身，可养命，可修心，可自卫，可揍人，好处多了去了

！养生格斗，修真修禅，聚宴舞蹈，临阵杀敌……当真无所不包。练到好处，气爽神

清，经舒脉通，滋味美不堪言！这世间生而为人却从不习武的，都是些天大的大傻瓜

，太不懂得享受人生！”

    萧荼心道：“这人果然是个武痴……”

    “武学三昧，在力、在气、在技。力出于筋骨，而气发于肺腑。筋骨不强则力无

所发，肺腑不运则气无所出。力强气运，乃可论技。技者，非止出乎气力，亦且出乎

心智，出乎心智而益于心智。故气、力、技三者合一，体、智、心三者共谐，此武之

道也。”

    赵书遥一手托腮，满脸崇拜的望着父亲，叹息道：“喔——阿爹，你讲得太好了

！这段我一定要背下来！”

    萧荼眨眨眼睛，道：“赵大叔，你为什么不写几卷书呢？可以遗泽后世、造福万

民啊。”

    赵梧秋回身在两人中间坐下，道：“要写你写吧。写书那种事费眼劳神，不符合

我的武学理念。”

    萧荼心道：“还真是知行合一呢……”

    赵梧秋回手用竹竿儿敲敲她的脑袋，道：“你呢，人本是够聪明，悟性也不错，

可惜又懒又不肯吃苦，在武学上铁定是没什么出息的了。”

    萧荼撇撇嘴，咕哝道：“谁要有出息了……是你非让我练的……”

    赵梧秋也不理她，竹竿儿一转指向赵书遥，道：“我这丫头也被我纵坏了，聪灵

跳脱倒是像我，踏实毅力就差远了。哎，难成大器，练着玩儿罢了。”说着不住的摇

头叹息。赵书遥只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儿。赵梧秋叹道：“要说还是我那徒弟，虽然

笨些，便是肯练，哪像你们两个丫头？你们可不知道，我练你们大师兄的时候，比练

你们俩狠多了。”

    萧荼心道：“这人还有徒弟？谁这么倒霉……什么大师兄……我又没拜你为师。

”赵书遥却道：“怎么不知道？我耳朵都听出茧子啦！什么五年就教出一流剑士。阿

爹，我习武也三年啦，可连个剑还没摸过哪！”

    赵梧秋哂然道：“你？就你这根基想学剑？再练三年吧！你大师兄习武的时候，

练一年便顶你三年。第一年练筋骨，第二年练内功，第三年便能学剑了。可那是什么

练法？我若照着练他那样练你，保你每天鬼哭狼嚎的。”

    赵书遥伸手拉住他胳膊，撒娇道：“阿爹，你就教我几手剑法嘛，有什么难学？

”

    赵梧秋嘿地一声，指着萧荼道：“你想学她那花架子当然容易了，那中看不中用

啊。要学真能用的剑术，可不是你想的那么轻松！”萧荼给他当面鄙视，却使不出半

分脾气，只听赵梧秋道，“你可知你大师兄学剑，最先练的是什么？”

    赵书遥道：“不就是《六合剑法》吗？阿爹你常说常练，就是不肯教我，其实我

看都看会啦。”

    赵梧秋道：“你啊，九头牛身上看会了一根儿毛吧。当初那小子也跟你一样，整

天吵着要学剑，一听说教他练剑，高兴得什么是的。然后我就给了他一把铁剑，让他

去山里砍竹子。”

    赵书遥奇道：“砍竹子？那有什么好练？是个樵夫都会。”

    赵梧秋将手中竹杖朝山谷竹海一挥，道：“对，就是这样的竹林。我跟他说，什

么时候他能在半个时辰内砍倒一千竿竹子，我就教他剑法。”

    萧荼和赵书遥都是一愣。赵书遥还在琢磨这“半个时辰砍倒一千竿竹子”能有多

难，萧荼已不禁动容，心道：“这碗口粗的毛竹又坚又韧，若能一剑砍倒，已是高手

了。就算是高手，要在半个时辰之内砍倒一千竿竹子，算下来一竿也就是一眨眼的功

夫。不仅要一剑砍倒，出手还要够快。不仅出手要快，从这根竹子到那根竹子，身法

也要够快。不仅身法要够快，要连砍半个时辰，气息、体力、内力都要够得上。听上

去简单，要做到当真绝非易事。”

    却听赵梧秋道：“当时啊，那小子也就跟遥儿这么大，铁剑都快赶上他高了，提

着都费力。我以为我这一说，他必然要叫苦，谁知他二话不说，提着剑就往山里砍竹

子去了。开始啊，一竿竹子要砍五、六下才能砍倒，还得歇半天。第一天从天亮砍到

天黑，也只砍倒了不到五百竿，第二天砍了八百竿，到第三天时已经磨得两手都是血

泡，总共也只砍倒了两千竿而已。”

    “我只冷眼旁观，看他犯傻犯到什么时候。总算那小子还没有傻透，发现这么砍

不是个办法，转而去山里找了根石柱，每天对着练挥剑：正手挥、反手挥……一直练

了两个多月，那石柱给他砍得瘦了一大圈儿。此时再去砍毛竹，便是一剑斩断。继而

又去对着石柱练，直练到半个时辰内接连挥剑一千次也气不长出，又用了将近两月，

那石柱整个被他削去了一半。”

    萧荼与赵书遥都听得入了神，两个半张着嘴托腮凝眸，呆呆的望着赵梧秋。只听

赵梧秋道：

     “然后他才重新回去砍竹子。此时练的便是身法了。这密竹林里脚底下都是竹

鞭，还到处都有竹剑笋尖，一不留神就可能给绊倒了，最适合练闪转腾挪的身行步法

。练到此处，他练的也不过就是“跑、挥剑、跑、挥剑”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可这

个动作对于剑士来说，那可是最关键的基础功夫。这小子还算不赖，两月之后，真就

身形如风、出手如电，给我表演了半个时辰的砍竹子。砍了多少我也没数，反正肯定

比一千多啦。你看看，光是练这个便花了大半年。然而此时我再教他什么繁复高妙的

剑招，那才是无往而不利呢。”

    萧荼和赵书遥听得悠然神往，直到赵梧秋讲完，还呆望着他半时无语。良久，赵

书遥道：“哇，练个剑得费多少竹子啊。”

    萧荼道：“乱砍滥伐，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