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BBS连载小说会有人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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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在BBS连载小说会有人看吗？
鄙人的书已经获得版号（花了一万八千多申请的），现在已经没有一分线扩大印刷了，希望能够通过树洞一类的平台扩大一点影响，如果喜欢的朋友请去摩点支持一下吧，或者去豆瓣做点评论。我很希望本书能够批量印刷，被更多的朋友看到。
图1图2为样书封面和版号
图3为豆瓣页面
图4摩点众筹页面，目前尚在审核中，如果可能的话，请求大家稍作支持（土下座）
图5为作者和样书封底自拍
图6为本书目录
我会在这里选取其中最长的一篇连载，也是本书的同名小说《春天的呐喊》，每期大概几千字，请大家多多支持
作者邮箱:liuyufan2003011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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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先把第一部分连载一下吧。豆瓣读书上有同名书，可以去那里看全文。
春天的呐喊
作者注：这已经是我第六次重写这个故事了。忘记是普通人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但我拒绝遗忘。
小序
2022年春夏之交，一位年轻的大学教师感染新冠，为防止感染他人，主动要求前往北京密云某处隔离。因无人看管，高烧三日后昏迷，几近死亡。恰巧“我”当时在做社区助理，一次排查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在弥留之际，他告诉我，他曾发誓，三十岁就会死去，而今年他刚好二十九岁。需要说明的是，这件事与本文内容并没有什么关系。由于这是小说，所以一切都是虚构的，包括“我”和这个序言也是。
***
如今的我时常陷入回忆之中，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梦境中的幻想，哪些又是现实了。记忆中我曾有一次醒来之后，在午后恍惚的风声之中站在阳台上晾衣服，闻着六月特有的浓烈的暗影的气息。转瞬之间，我又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实则在床上一动不动，刚才那一切只是我的梦境。梦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我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像是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火，火苗随机性地跳动，空气因为受热而把看到的世界折射出迷离的样子。
我感觉，世界并非是视觉性的存在的，而是听觉性的。比如，我听到一段下课铃声，就像是触电般，过去坐在教室之中等待放学的那个幼年的我，和现在躺在病榻之旁，奄奄一息的我，获得了某种时空交织的错觉。声音是一种信物，仿佛它能够贯穿长长的记忆甬道，从这一头，抵达那一头。站在那一头的，或许是过去时光中的你，又或许只是记忆之中过去的你，如今塑造现在的“我”的一切，都是凭着稀疏朦胧的记忆，和我称之为“惯性”的东西。这种“惯性”的塑造，却又是过往一切经历的结果。比如刷牙的动作，这些并非天性使然，而是一次又一次尝试与练习的结果，终于有一天，你找到了最舒服的刷牙姿势，然后大脑将他们固定，下一次拿起牙刷，你便不自觉地采取了相似的动作。于是你发现，自己的存在事实上站在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之上，这座高塔的一砖一瓦，都是由你的体验的卷积——请原谅我使用了这个生僻的术语——而创造。但是记忆时常显得并不那么可靠。就像梦境一样，谁能知道，那个站在阳台上晾晒衣服的我，才是现实的我呢？记忆也是如此，人类是如此的脆弱，不自欺欺人就无法继续存活，修改记忆是家常便饭，甚至对于板上钉钉的事件，当共同的经历者描绘起来，都是前后矛盾、千差万别。偶然之间我翻开我中学时的笔记本，惊讶地发现我对过去的事情遗忘之深，倘若这座记忆之塔真的是一切经历的卷积，施加轻微的扰动，就能将其击溃，然而其鲁棒性之强，以至于时至今日，我已经篡改了如此多的记忆，我的人格仍然侥幸没有溃散，因此我不得被推翻这个假说。
我意识到，记忆本身是有生命的，她是独立于你的人格与内心的一头巨兽，她能创造一种相对于时间的独立性。你的五感，则是源源不断接受信息的工具，经过过滤，最终成为食物喂食给这头巨兽，然后，她或吐出来，或咀嚼消化，或排泄而出，你是无力控制她的成长与发育的。如果食物精细，她或许能够变得温顺可人，如果食物中经常掺杂石头和砂砾，她或许也会变得脾气暴躁、老态龙钟。而我们——就像驯兽师一样，每每我们向这头巨兽发出指令，她或许会跟从你的引导跳一支舞，也有可能一动不动，甚至反咬一口。学会与她相处是一项长期的、需要几经磨练的技能。因此生而为人的我们，寻求真实的努力，其本身就失去了意义。这个世界留下的本身就只有幻觉。我相信，如果把我关在一个纯白的监狱之中，当我闭上眼睛，这只巨兽就会出现，我与她交谈、玩耍，人仅凭记忆，就能够朝着时间的反方向过完一生。
于是乎，只要呼唤这头巨兽出现，躺在这间阴森森的病室之中，看着窗外的爬山虎的在月光中反射的光的我也能够洞穿到我的童年时代。我是一个早产儿，距离引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的母亲嘴馋，吃了一顿火锅，于是当天晚上，肚子里的我就搅得翻江倒海，急匆匆地送往了医院。时隔多年，我的母亲还会拿这件事打趣，说我是火锅里捞出来的。按理说，人在三岁之前，都不会有记忆，但是我清晰地记得，我一出生就体弱多病，足足在医院待了一个月才出来——尽管时间的细节是听大人所说。我告诉他们，我的病房门口贴着四张卡通贴纸，而且有着浓浓的苯酚味道（我上大学之后才知道那种味道的来源叫苯酚）。大人们不信，于是亲自前往查证，果然，妇产科专供早产儿修养的病房门口的大玻璃上，贴着四张错落的卡通贴纸。不过尽管如此，大人们还是不肯相信，认为我一定是长大之后来医院时，偶然路过妇产科，导致的记忆错位。
不过，这也侧面证实，我的记忆力从小就超出常人。但很怪，如果某段记忆是在我无意识的前提之下记得，比如路过时听到的一首新歌，或者某日看到的报纸上的见闻，甚至去亲戚家吃饭时，看到鱼缸里数不清的斑马鱼时，我能够准确无误地复刻每一个细节。但是要我坐下来，老老实实地背诵课文，或者数学公式，我的记忆巨兽却怎么也不肯吞下那些文字符号，因此，每每老师抽背的时候，我都是被当做反面素材罚站到墙角。我的这种奇怪的特质让我的母亲十分焦虑，一方面，她坚信我是天才，我未来一定能够光宗耀祖，另一方面，我又是被老师传唤家长的常客，让她挂不住脸来。
年满一周岁，按照习俗，我的父母带我来到南城正中心位置的那座古老的孔庙。顶着古怪帽子的工作人员领着我来到高大的孔子铜像的跟前。在铜像前，已经有好几对父母抱着娃娃聚在一起。一个宽大的桌子上，摆放着各色的小玩意。
“胡尘小朋友的家长是吗，请你们用这根布带把他的眼睛蒙住，我喊打开再打开。”
于是我的父母照做了。我感受到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昏暗，有人把我抱起，放在桌子上，然后掀开了布条。
“哎呀呀，不得了，抓到了一支毛笔。这孩子未来肯定是要做文曲星的。”
“恶心，恶心！”突然母亲像是被烟熏了眼睛，把头转到另一边，厌恶地说道。循着母亲的目光，我看到在广场上，有一个穿着黑丝袜、衬衣和短裙的长头发的人。后来我听外公说，那是一个“人妖”。父母都曾经是丰美厂的领导，生了男娃，现在却当起女孩来，导致老两口被嘲笑至今。
啊，循着记忆的指引，我看到在我儿时居住的机关大院的顶楼，葡萄藤和这间病室窗外的爬山虎一样好。那是一栋有点年头的方形大院，居于整个院子中央的，是一颗古树，至少有二人合抱那么粗，树冠高耸，几乎与七楼阳台齐平，它是承载我童年幻想的温床之一。人行道是水泥铺就的，画上油漆涂的停车线。每一栋七层高，入口处的走廊栽满了榕树，垂下一条又一条的长长的须根，我时常折断一两只，当做鞭子挥舞，幻想自己是身跨战马的秦叔宝，不过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秦叔宝拿的鞭子是硬鞭而非软鞭。榕树一年四季都在结果，果子很小，非常黏软，落到地上黑黑白白，状若鸟屎。小孩子们会挑选出其中硬质的果实当做弹弓的子弹。七层高的机关家属楼外墙纯由石灰岩和水泥涂成，地震之后，偶尔能够看到一些红色砖块隐没在缝隙之内。楼内的墙皮经常渗水，因此有的地方鼓起大泡，脱落一层层的白灰，像是饼干渣。扶手由生铁铸成，镌刻着斑斑锈迹，地面由水泥抹平抛光，可以照出人模糊的面影。大门有内外两层，外层像是一个铁栅栏，因此许多家庭在白天的时候只关外层的一面，楼道中能够听到炒菜时油锅的滋滋声和小孩的哭闹。一层十四级台阶，就算是闭着眼睛我也不会走错，我们家住在七楼，机关大院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顶层的花园的使用权归顶层的住户所使用，我的外公在顶楼的四角，运来泥土，砌好砖块和水泥，用自己四十年的焊工手艺，搭建了一个平顶的葡萄支架，不到三年，葡萄藤就爬满了支架，长势旺盛，有一部分和父亲种的三角梅垂到了外面，远远看去，就像是蓄着大胡子的阿拉伯人。
这栋花园是我的秘密基地，它埋藏着我太多的心事和秘密。在顶楼的一角，有一座高墙，连结着一个更高更小的平台，只有一架焊接在墙外的钢架扶手梯可以上到高墙之外。出于安全考虑，大人们坚决不允许我去攀爬。但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算他们不加以阻拦，我也不会去攀爬，因为我自小就有恐高症，哪怕只是想象站上高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以至于要匍匐在地，才能消解我的恐惧。而他们更不为所知的是，我的恐高症其实来源于我父亲开的一个玩笑。在我四岁的时候，我父母带我去重庆玩，在重庆的江上，我看到云雾中的太阳铺撒在长江上，酿造着一股醉人的芳香。我晕晕乎乎地趴在几十米高的游轮的扶手上，当时我的身高甚至够不着扶手的顶端，不知何时，我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一把抱起我，做出要把我扔进长江的举动。我吓坏了，甚至忘记了哭闹。一屁股坐在脏兮兮的地毯上，不知所措得像是一只刚破壳却发现自己出生在老鹰的巢中的小鸡。我爸在一旁对着亲戚咯咯地笑：
“好啦，男子汉，胆量多锻炼两次就锻炼出来了。”
从那一次恶劣的玩笑之后，我再也不敢靠近扶手和高楼围墙的边缘。
从我的房间朝外看去，能够看到盘龙山，红花寺立于其上。如果天气好一点，甚至能够看到白竹山淡蓝色的渺远的边缘。我的窗帘上面印着蓝色的波浪、水手、船长和他的烟斗，因此我每天睡觉之前，经常会幻想自己是航行在大海之上的水手，月光浓烈的时候，我时常想到书本上月色如水的比喻，然后像抱着救生圈一样抱着自己的枕头，开始手脚并用地游泳。有时候我不满足于单纯的漂流，还会幻想一些突发事件的来袭：
“胡尘船长！胡尘船长！前方有海怪袭来！听到请回复！”
“什么？大炮准备！给我轰死他！”
其实所谓的海怪，往往是三角梅和葡萄藤投下的张牙舞爪的影子罢了。而大炮，则是床头蚊帐上炮管一样的装饰物。
还有一次，妈妈和外婆都在客厅看电视，三番五次喊我下来一起看，我都作了一样的回答：
“哎哎，我不想看，你们自己看吧。”
我偷偷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里面装着许多塑料玩具。有一种玩具像是甜甜圈一样的塑料镯子，有绿色的、紫色的、红色的。我把这些玩具串在手上、脚上，穿戴整齐之后，我又拿出一柄父亲去峨眉山旅游归来时为我买的拐杖。在镜子面前站的笔直。
“喝啊，我是哪吒！”在我心中，我这样默默地幻想着，镜子里昏黄的世界，仿佛穿越到了动画片中的海底龙宫，而手持宝剑的我，正在大杀四方。我什么也不做，就那样笔挺挺地站着，脑海中经历着幸福的目眩。直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的母亲看到了我的滑稽打扮，笑得前仰后合。
在我父母的房间中，摆放着一张大幅的婚纱照。照片里，我的父亲梳着油头，皮肤白嫩，穿着租来的西服，胸口带花，英俊潇洒地斜靠在墙上，身体弯出一个镜像的“7”字，据说是当年南城电大有名的校草。而我的母亲神色羞怯，食指交叉，穿着婚纱坐在我父亲的臂弯下，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画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妆容，显得朴素而端庄。我时常溜进我父母的房间中，对着这张照片出神。那相片已经有些褪色，以至于把人显得过分地白，锡铝合金的装裱框镀的铜也长出绿斑。我站在比我还高的相片前，想象着我未来，也会长得和父亲一样，娶一个和我母亲一样美丽的妻子。可我回到现实，看向我的父母，我的父亲已经失去了结婚时的清瘦和矜持，变得大腹便便，举止粗鲁。而我的母亲，也失去了温柔和不谙世事的神色，柳眉倒立，皮肤暗黄。
幻想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让我觉得现实世界不过如此。我的想象力丰富，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我可以通过想象同亲历者一样共情；现实中不存在的，只存在于漫画书、幻想小说和儿童读物之中的世界，我也能通过幻想抵达。因此这样，外部的世界对我来说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事情。我从小就生发出了一种特殊的能力，就像是你面对着你的记忆怪兽，你是你，而你的记忆是你的记忆，面对我自身的重重情感与体验，我也能抽离出来，就像一个第三视角的摄像机照在我的脑后，我正在品评一出正在发生的戏剧。其中的痛苦与欢乐，固然是我，但那只是我而不是“我”。真正的“我”是不含情感、不含肉体的灵魂的存在，它正在冷眼看着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也包括在我内心世界所掀起的那些滔天巨浪。
从小，我就养成了站在楼上俯视行人的习惯，通过他们的行为，揣度他们正在经历的周遭，是我极大的乐趣之一。不过由于我的恐高症，我不敢站在楼顶花园的栏杆边去看，而是站在花园中央的石凳子上——这石凳子是我外公用一双巧手打出来的，然后远远地用望远镜眺望远处的人。从近处看去，能够看到在机关大院那颗巨大的古树下的庭院中，乘凉的老人和玩闹的小孩，我看到一个小孩在拉着奶奶的腿，眼泪鼻涕纵横交错，然后又看到旁边几个手握玩具枪的小孩，顿时就明白了是他奶奶要他回家。从远处看去，我能够看到小小的寰宇之中的百态，我能看到拖拉机、三轮车穿行在市井，看到山脚之下的高速公路（或是国道）的大货车飞起的扬尘，看到叫卖的小贩、背着书包的小孩，看到提着蔬菜的老太太，看到一处车祸现场，两位中年人正在拌嘴。顺着车流，我往西看去，看到江水将我的故乡分裂成东西两个区域，鳞次栉比的房屋沿河而造，形成南北走向的长长衣带。众多形形色色、或长或短的桥横跨江岸，在这些桥之间，有寿命两百余岁的长者，从这座城市的孩童时期便一直凝视着车马来往；亦有崭新修建、装潢洋气大方的新生来客，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位于主干道上那一架有着高高的吊索的红色长桥，它就像心脏的大动脉，将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故乡的每一个角落。这种世界在我脚下的感觉让我目眩神迷，而童年时期的我，总是错把故乡当做全世界，直到我来到北京，才意识到我不过是处在世界的边缘——
“这小孩真古怪，不去跟人玩，天天尽跑到屋顶上去。”长辈们总是这样说。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现在都住的是水泥房，没有瓦片啦！”
除此之外，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听我外婆讲故事，或者弹琴。我的外婆来自湖南，是解放前国民党干部和一名农家女子的结合。从小生长在洞庭湖边，让她枯瘦的指尖，仿佛都沾满了菱角的清香。解放后她的父亲没有去往台湾，而是选择留在了湖南，57年闹政治运动，外婆的父母选择了离婚，并把我外婆带回了老家四川，每次讲到这里，我的外婆都会声情并茂地描述，她小时的玩伴，一路哭泣一路跑地追逐着轮船。回川后，外曾祖父出任一所小学校的教员，没过几年，又因为“翻历史旧账”而被革职，只剩下了做体力活的权力。外婆的房间里，窗帘将屋外的光阻隔，没有开灯，整个屋内昏暗得厉害。外婆坐在餐桌旁边织毛衣，外公坐在书房里戴着眼镜，只穿一件白色的破洞背心浏览网页。忽然狂风骤起，门被吹开，外婆伫立在狂风之中，身姿丝毫没有因此而摇摆，她不言不语地走过去关上了狂风肆虐的门，就像是给炖的汤里加了一勺盐那样简单。呼呼的风声立刻停止了，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我把水龙头扭开，水哗啦啦地流下，冰冰凉凉。外婆喜欢音乐，年轻的时候吹口琴，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买了一架便宜的电子琴。于是外婆就经常在闲着无事的时候揭开防尘的白布，坐在电子琴前面，把手放在琴键上，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许久都不落下一个音符，当她终于回过神来，天已经擦黑了，她于是惊觉，起身，又忙忙碌碌地走进厨房，蒸馒头、炒中午的剩菜。我问外婆，你每天都是怎么样过的呀，她扶着自己暗红色镜框的老花镜，想了想，说道，好像就是为了做三顿饭而生活吧，说完我们相视一笑。她问乖乖，要不要我给你弹梁祝的曲子。于是她又坐到琴键的前面去了。
huchen (huchen) 在 ta 的帖子中提到：
话说在BBS连载小说会有人看吗？
鄙人的书已经获得版号（花了一万八千多申请的），现在已经没有一分线扩大印刷了，希望能够通过树洞一类的平台扩大一点影响，如果喜欢的朋友请去摩点支持一下吧，或者去豆瓣做点评论。我很希望本书能够批量印刷，被更多的朋友看到。
图1图2为样书封面和版号
……
只有一次，这个花园招致了我幼年懵懂的悲剧，某个烈日炎炎的下午，一只瘦弱的小黑狗跑到我们花园的葡萄藤下避暑。不知为何，可能是出于孩童特有的，懵懂之中的嗜血渴望，亦或是单纯好奇于死亡的意味。在那一瞬间我起了杀心，我悄悄地潜入这只狗的后方，用厚重的铁铲把石桌子推倒，石桌子一下子把他的脑袋拍成了一张煎饼。黑狗的血像迸裂的西瓜的汁水流了一地，锋利的牙齿将舌头咬断飞了出去。如果认为人人生而无罪，那这是便我此生犯下的第一场罪恶。这是埋藏在我心灵深处的秘密，我不知道，当我杀死这条狗时，心态经历了怎样微妙的嬗变。或许是兴奋？或许是恐惧？亦或者兼而有之。总之当我做完这一切，我惊叫着跑开了，大人们来到的时候，只是疑心石桌的结构有问题，导致重心不稳，进而砸到了这只可怜的黑狗。我那小小的罪恶便就这样随着葡萄藤的枯荣而被隐藏了。
不过我也并非没有尝试过与同龄的小孩子们一起玩耍。只是我时常觉得，他们太过幼稚，常常为了很可笑的事情争夺得面红耳赤。然后过了一天，又像是失去了记忆一样重归于好。小孩子的遗忘能力是如此之快吗？以至于让我陷入了自我怀疑。五岁半的暑假，我决心跨出我的书房，来到人群之中。机关是一个熟人社区，机关大院的孩子们全都认得我，此外还有几个别院的孩子，大家一起做着捉迷藏的游戏。我一眼认出了郑泽，英语补习班上，我曾与他同桌。他的父母是邻市南汽厂的职工，暑假回到老家来。随着一声令下，做鬼的孩子闭上眼睛，默数着倒计时，其余孩子们一哄而散，纷纷去找藏身之处。我在一块铁皮雨棚下，找到了藏身的处所。半分钟后，走投无路的郑泽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见我躲在这里，于是开口央求我：
“胡尘，我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刚才去了几个地方，他们都不肯跟我一起。”
“好吧，那你要藏好哦，不要露出来。”
夕阳，将半个世界都染得半红半蓝，像是晕开的水彩画。投射在雨垢斑斑的石灰外墙上的是团团飞过的蝙蝠的影子。伴随着扮鬼的孩子睁开眼睛，大家屏气凝神，生怕被抓住。突然，扮鬼的孩子朝我们藏身的地方扑了过来：
“哈！抓到一个，郑泽你鞋子露在外面啦！”
我看到夕阳下郑泽的脸，不知是夕阳的光色还是他的愤懑，涨红得像是一个裂开口的西红柿。突然，他一把掀开铁皮棚子，突如其来的光线晃得我眼睛生疼，下意识用手去遮挡，光线透过我手指的缝隙，变成蚕丝被般一丝一丝的。不知为何，此刻我的眼中，浮现出站在顶楼的阳台之上，看到的那座巨大的红色钢索桥。桥横亘在古树之下，插进我的肋骨中。
“你看！胡尘他也藏在这里！所以他也输了。”
“哎哎，你这样做事不厚道哦。”
躲藏在其他地方的小伙伴们一个个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将我们围成了一圈。
“就是啊，不厚道，明明是你被逮住了嘛。”
“我不玩了！我不玩了！你们都给我滚开！你们都仗着相互之间玩的熟，一起欺负我！排挤我是吧！”郑泽尖叫起来。
“哎哟，这样就没有意思了嘛。”
当晚，我将这件委屈的事情告诉我的母亲。彼时我的母亲正在看着我满是红叉的数学口算试卷发愁。听完这件事，我母亲把口算试卷重重地拍在玻璃餐桌上，震得桌子腿发出嘎嘎的异响：
“让你多跟郑泽去玩，是因为郑泽是听话的乖娃娃，你看看你，做这么简单的试卷都能错这么多，能不能长点心啊！到时候郑泽考上了清华北大，你就等着去扫大街吧！”
于是我再也没有去玩过捉迷藏，并且对这种满怀着欺骗的游戏产生了极大的反感。不过从那之后，郑泽也没有来过英语补习班，我也再也没有在童年时期见过郑泽，下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大地震之后的高中一年级了。与世界的第一次接触以失败告终，我只好退回了我的屋顶花园之中。
于是我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屋顶花园的石凳子上，背靠着盛开的杜鹃花，夏季的酷热让我的汗水湿透了背心，然后又被气温蒸腾。我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从城市的天际线中滑落，就像动画片中的大胃王一口吞下了一个苹果。运气好的时候能够看到漫天的彩霞，然后刹那间光的魔术变成青白色。我被夕阳迷住了，毋宁说，我被所有转瞬即逝而绚烂的东西所迷住了。儿时的我或许不懂得什么是美，从外公的工具箱中，我找到两块打火石，双手攥紧，然后用力一擦，一块闪着红光的火花就迸发出来，然后一点点寂灭。小区门口切割不锈钢的作坊中，电锯的锯片接触到钢铁时，就像烟花一样，跳跃出许多小星星，我会幻想他们都是有生命力的小精灵，在诞生的一刻，还没有来得及感受这个世界，就涌入了太古的怀抱。我还喜欢那条劈开故乡的大江，前赴后继的浪花混杂着泥浆的土黄色和泡沫的雪白，让我涌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岁月不居的伤感。
童年的老屋子是我一切的所指……一切都已原点性地发生了……而我的灵魂也好像被困索在了某个屋顶花园的黄昏。十二年后我来到北京读书，从北京大学的南门往前走，高大的路灯投下的灯光照的人的脸白惨惨得。我登上了学院桥，四通八达的各种感受像是经历了漏斗，全部灌注进入我的身体之中，我想到了蒙克的《呐喊》，这是来自大自然的尖叫。在学院桥上，下面是隆隆宛若洄游的鱼群的车辆，前方就是灯火通明的中关村，而更远处，西山披着一层薄薄的金紫色，快要堕入群山的冷色调中。汽车的声音陶醉了我，让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某个夏日下午，站在葡萄爬藤下看着遥远的桥的时刻。这些记忆有时非常清晰，有些时候又变得模模糊糊，吃过一颗对乙酰氨基苯酚后，我感觉烧退了些，星星点点的光源像是长满细密绒毛的光球，蒲公英一样四处飘荡。这就好比记忆，是那只巨兽吞吐而出的泡泡，你只能遥遥观望折射着彩虹光泽的倒影，却触不可及。
我便开始追逐夕阳，试图用自己的脚步把转瞬即逝的事物留住。这是我第二次尝试与世界接触。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谈一谈我的外公。我的外公是个奇人，建国时，我外公母亲的家族因为是“地主”，所以遭到抄家，好在我外公的父亲是一个干部，看上了我外公的母亲，得以幸免。不过当我外公出生之后，又将母子二人抛弃在农村。三年饥荒时期，当挖完了最后一块树皮，我的外曾祖母变卖家当，换得一张车票，送我的外公去城中找我的外曾祖父，自己则捡拾蟑螂老鼠充饥，最后在浮肿之中离世。当时我的外公得了血吸虫病，鼓着空空但水肿的肚子艰难地找到我的外曾祖父。而我的外曾祖父早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和一个娇滴滴的会计结了婚，生下来我外公同父异母的妹妹。对于这个尴尬的“不速之客”，我的外曾祖父总是以锻炼心智为由，让我的外公在饭点的时刻干活，而当我外公气喘吁吁地回到厨房的时候，桌上只剩下余腥残秽。没等到成年，便把他打发到了云南去做最苦的铁道兵。送行的时刻，除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瞒着父亲偷偷跑来给哥哥送干粮，再没有人挂牵他。在云南，好心的连长见他年幼，知道他一定是谎报了年龄，于是把他安排到炊事班去做活，我的外公因此得以摆脱了饥饿。
不得不说，我的外公是一个天才。假以时日和条件，他一定能成为下一个钱学森。如果说我的文学基因来自外婆，那我的科学基因一定来自外公。小时候我对《浮生六记》中读到的陈芸听《琵琶行》而忽然一夜之间识字的故事并不相信，但我的外公，就是在听警卫员给连长读报纸的时候，学会认字写字的。这也导致了他时至今日，写字时许多笔顺都是错误的。转业后成了一名工程师，自学电路和维修。时常还搞些发明创造。有一次，他发明了一个自动排查元件的机械臂。给厂长演示之后，却只换来厂长的一声叹息：
“唉，你要是在大学里面，高低得是个教授。但是你在厂里面，如果这个东西被推广运行，那这条流水线的工人都要失业了，社会主义国家，闹不起。”
机械臂事件三年之后，我出生了。而我出生的三年之后，丰美厂倒闭了。厂长高升了，成为了县委书记。失业后的外公不像其他许多工人一样断绝了经济来源，凭借修缮冰箱和电视机的手艺，反而成为了南城市最早一批开上摩托车的人。
六岁那年，我的外公为我制作了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那是由一辆三轮车改装而成。不高不低，两个主轮两个辅轮，虽然形状古怪，与其说是一个自行车，更像是一个高射炮的架子，但它的焊接严丝合缝，喷上喷漆之后闪闪亮亮，可以放到自行车博览会上以供展览。在那之前，我都是坐在外公的摩托车的后座走街串巷。有一次走到了文庙广场，那儿可以望见旧厂的遗址，短短几年时间，那里已经破败凋敝不堪，外公很是伤感，但是他习惯了沉默寡言，久久地伫立在为厂房供暖的锅炉室旁。许久，他用带着沾满机油的手套的手为我遥遥地指示，这个曾经是厂区的面包房，做出的面包远近闻名，都要靠抢，这里曾经是厂房的舞厅，是每周最热闹的地方，这里曾经是他带着外婆、妈妈和舅舅住过的老房子，可惜现在已经推倒重建了。现在的铁皮库房已经完全被植物占据，车间的玻璃全部破碎，外墙也在无人照理之后显出裂痕，被围了起来，列出危险勿近的标识。对于这些旧事，我显得兴趣盎然，央求着外公多多讲给我听，但是外公只是带着我路过，不肯走入其中，或者总是说自己太忙，下次再谈。有时候我会把自己从街坊邻居的闲谈中新学到的词拿来问外公，比如我问他，是毛大爷好还是邓大爷好啊？他就会变得很严肃，思考良久之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那还是邓大爷好，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但随着我的年龄增大，我渐渐羞于坐在外公的后座，叫嚷着要外公为我弄一辆自行车，外公同意了。如前文所言，我那时候起就开始了与世界独立的第二次接触。
直到今日，我都渴望传奇，希望现实生活中能够有奇迹出现。我渴望看到孙悟空突然挥舞着金箍棒降临，渴望看到从天而降的硫磺与火把世界焚烧，渴望突然有小说之中的怪盗，把我掳走，然后等着手持宝剑的主角团队前来救我，最好能够吸纳我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渴望一切“本不该出现的事物”变为现实。长辈们只在意成绩，而同龄人只有争宠的互相欺骗。这是我第一次与世界接触中领悟的道理。因此我选择了逃亡，换言之追寻，期待着是否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就能目睹传奇的诞生。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冒险。某一次回家的路上，夕阳已经悬挂在天际，将这个世间的一切染得血红。灰白的白鹭像是被猎枪打中一般直挺挺地从空中坠落，坠入一片乌冥之中。忽明忽暗的云朵被扭曲拉伸，像流动的彩旗。我像失去了灵魂一般开始了狂奔，脚下的石砖路年久失修，许多石砖已经从内部断裂，踩上去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我一路狂奔，追逐着夕阳最后的影子，夕阳像一位妖媚的女子，轻轻掀起她的裙角，扫过炊烟袅袅的街道，不留情面地踏着高跟鞋离去。
“如果我头也不回地走下去，我会走到那里呢？”
我回到家中，跨上我那奇形怪状的自行车，第一次在没有外公陪同的时候骑上连结东西城区的大桥，沿着笔直的柏油路，一直向前骑行。终于，我到了西城区的尽头，那里是几家盘根错节的工厂，我特别欣赏夕阳下灰蒙蒙的世界，在那种情境里，我的身体仿佛并不属于我自己。南边有一座教堂，尖尖的屋顶上焊着一具十字架，里面时常能听到唱诗的乐声。与机关大院不同，工厂的住宅区都修的很矮，不超过五层，并且将橘红色的火砖直接裸露在外墙，不加以修饰。外墙上也没有防盗钢叉，因为家家户户都在窗户上安装了铁笼子，在我童年的时候，一直觉得工厂的工人们都住在鸟笼子里。带着羊毛帽子，穿着夹袄的老大爷弓着腰，银发轻轻飘动，在大门口三五成群地闲谈家长里短。中年男人们则是拄着拐杖从麻将桌起身，回家吃晚饭。这是一个平面的世界，尽管嗡嗡嘈杂，却没有在我的耳蜗中留下一点痕迹，因此当我回忆起来的时候，倒像是无声的一般。
老城区的街道弯弯扭扭，路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泡桐树，这种树的叶子比课本还要大，许多枝干被路旁小餐馆的浓烟和汽车的尾气熏黑，但同时又涂有防止虫蛀的石灰浆，因此黑、白、棕黄三种颜色混在一起，像没洗干净的丙烯颜料盒。这种色调就是老街的色调，路两旁铁皮三轮车散乱地排放，里面常有胡子拉碴、穿着破布鞋和灰上衣的中年男子在酣睡。商铺的老板娘为了避暑，将椅子搬到店铺外，用笨重的蒲扇扇着热风，挥手招揽着客人。
这些屋子大多是三十年前的建筑了，玻璃窗贴满撕不下来的褪色窗花和旧报纸，防盗的铁栏杆内也许有几盆焉塌塌的吊兰或者不停地啄着自己羽毛的灰色鸽子。菜市场仿佛已经与这些老古董融为一体、共生共荣了，买菜的多为步履蹒跚、大夏天依然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老太太，她们皮肤松弛，老年斑星星点点，似乎除了砍价的时候永远沉默不语，我经过时，我能感受到她们那看不出任何情感眼神一直尾随我的背影。菜市外金蝇飞舞，烂菜叶子随意地散落，血腥味很重，脏水混杂血水流了一地。地砖大部分已经断裂，下雨天一不小心踩到，整个鞋子里都会灌满泥水。我感觉这一切都像是电影中的场景，里面的人都神神秘秘，不与我在同一个图层。当我想伸出手去触碰的时候，他们就像磁铁相斥的两级，自动地退到两旁了。
自行车的链条摩擦着生锈顶端齿轮，发出唧唧呜呜的声响。我穿过三轮车遍布的街市，高速旋转的车轮碾过地上散落的破菜烂叶。在人们的惊呼声、责骂声中，我离开了旧砖旧瓦铺就的老城区。等到光线渐渐下沉，终于，在厂区一幢高楼大厦前，夕阳无声地宣扬了我的失败。当夕阳的最后一瞥落在高楼镜子般的外壳上时，我已失去了再度前行的气力。我瘫坐在地上，任凭自行车“轰”的一声倒地。
在眼前是高大的蒸馏塔和噪声巨大的车间，转身看去却是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原，这种奇妙的感觉像一阵电流，麻酥酥的。直射天际的钠光灯亮起的那一刻，我不由地放声哭泣。世界的尽头并没有奇迹。我第二次与世界接触的尝试，就这样以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告终，并且收缴了我的自行车钥匙，我不得不再次回到那个长满花草的世界中去。
huchen (huchen) 在 ta 的帖子中提到：
第一期先把第一部分连载一下吧。豆瓣读书上有同名书，可以去那里看全文。
春天的呐喊
作者注：这已经是我第六次重写这个故事了。忘记是普通人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但我拒绝遗忘。
……
就这样，我在孤独中成长了一天又一天。时光周而复始，仿佛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我的个头在逐渐拔高。父亲母亲依旧会在早起后来到我的房间催促我起床，然后在我的目送之下，乘上市政府接送职工的班车。等我外公给葡萄藤和三角梅浇完了水，接送机关大院的孩子上小学的班车也快到了，于是我匆匆忙忙背起书包，依依不舍地离开我的屋顶花园。
偶然有一天，班上年龄最长的一位“万事通”同学神秘兮兮地问我，胡尘，你知不知道“那个事情”。我问到，什么事情？于是他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地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那个图案上方是一个尖尖的顶角，下方则是一个椭圆，内部写着“GM”两个字母。
“这是什么？”
“哇呀，你不知道吗？就在我们脚底下，东街小学，死了六十多个人诶！”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文革时期，南城的造反派的接头暗号。我们现在上课的这栋楼，就是造反派控制的大楼，67年武斗的时候，曾闹出过血案。“万事通”吓唬我，说在我们的厕所，就是吊死“牛鬼蛇神”的绞刑场，因此每次我们蹲在那儿，都会有亡魂注视着我们的屁股。这个恐吓非但没有令我感到恐怖，反而使我听出了戏谑的意味。时间匆匆流逝，而空间却依然是那个空间，这是我第一次感悟到轮回的存在。
真正令我畏惧的，并非具体的悲剧多么残忍，而是让我发觉：历史本身即是一种恐怖的东西，它的背后暗藏着重重的暴力，有形的，无形的。而小孩子们窥探到一丝宫闱秘事，则像是掌握了高人一等的知识武器，成为值得炫耀的东西。就像“万事通”，他到处兜售着这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同学们便都崇拜起他来，这本身也是一种非暴力的无形的暴力。作为一个从小体弱多病且不善言辞的早产儿我不具有两种暴力的条件，在学校中，我不敢去踢足球，因为害怕足球会把我撞倒。每当有体型高大的同学走过我的身边时，我都会本能性地退避三舍。大家看我好欺负，于是在做小组值日的时候，每个人都撂挑子不干，最后只得我一个人扫完了一整个操场。毋宁说，从小我就尝尽了暴力带来的痛苦，并且认识到，暴力是权力的唯一背书。这种暴力可以是物质上的，比如我不听话的时候，我的老师就可以打我一耳光，也可以是非物质的，比如我的母亲摆出一副哭丧的脸庞。对暴力的洞察也使我变得纤细，能够洞察到旁人不能轻易察觉的微末的情绪流动。
闲下来的时光，我开始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阅读之中。好在这一点上，我需要感谢我的母亲，每当我想到买什么书的时候，她都毫不犹豫地兑现。阅读的增多加重了我的幻想，我经常一个人枯坐，像老和尚打禅一样，闭上眼睛，等着全新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我开始设计一个个人物，赋予他们相似的，或者特殊的命运，然后又把他们串联起来，最终，这座存在于脑海之中的沙塔越积越高，他们仿佛脱离了我的掌控，像上好发条的小火车，必然按着既定的轨道前行，但是其中或许发生种种意外，那就不是我所能预测的事情。这件事说起来可能会很令人费解，一个全知全能的创作者，怎么可能无法左右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的命运呢？但事实恰恰就是如此。当我幼年的大脑无法处理如此纷繁复杂的人物世界之后，我就会在脑海中大叫一声：
“行啦，行啦，伙计们，收工！”
然后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我把脑中构造的世界悉数摧毁，等待下一次游戏的开启。
在我七岁即将来到的冬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惊醒了我，让我从缠绕不清的幻想中回到现实——不，毋宁说回到，我更相信，那是我的幻想变成了现实，现实逐渐成为了和我的幻想一致的存在。
七岁，我上二年级，在那个暑假天，我认识了张昭哥和“四人帮”。张昭是一个颇有魅力的领导者，公正、粗中有细、敢作敢为。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儿时我一直渴望却一直无法拥有的事物——因为强力的傍身而招致的自信。老家新开了一家咖啡馆，那是前所未有的事物，而张昭哥就在那里打工。闲暇的时候，我时常能看到他们惊叫大笑着从机关大院背后的那条路上奔驰而去，而他们的基地，就在我家对街的车库中。这样的游牧生活让我心生向往，我决心加入他们，但是张昭哥嫌弃我年龄太小，只给我编外人员的待遇。整个暑假，我都把时间泡在与他们厮混之中。当太阳逐渐转向北回归线，冬季来临。在幻想中，我曾想象过人类消逝之后的世界，那个世界被天火点燃，到处都是橡胶燃烧的臭味——这种味道久久弥漫在外公的地下车库中，那儿被他当做小小的工作室。
在我尚未能够彻底理解这个世界运转的方式之前，世界就给予了我一次小小的震撼。1999年的冬至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伴随着张昭哥的小弟“灶马”来到“四人帮”和对手约架的轮机厂后坡。当我到达的时候，工人们已经把工厂围堵得像橡木酒桶的铁箍一般。张昭哥和“排骨”打了一架，但后者根本不是对手，三两下就被打趴在地。而正当张昭哥要把他按在身下痛扁之际，轮机厂的中心往西的位置开始起火，转瞬之间，火光暴起，当我得以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工厂已经被大火吞噬，因为街区被堵死，工人们出不去，好几个燃着火的工人四处奔走，在绝望中倒了下去。火光跳动着，一会变白一会变红，铁皮、砖块和玻璃碎片震得到处都是。
我只感觉世界像是一阵风一样飘来飘去，我曾梦到过，我们一家三口来到一个大型的超市，售货员正在向我们推销一个奇怪的物件，那个东西，像是陀螺，又像是十字架，银白色的，忽然之间被拉长，转瞬之间又开始旋转、收缩，而彼时彼刻，世界的光景正与此相同。我觉得我在做梦，幻想的世界终于变成了现实，我被醉人的兴奋冲昏了头脑。张昭哥拉着我逃离厂区，在一个巷道的转角，得以瞥见轮机厂火光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
追忆是一种与记忆截然不同的事物。追忆，是你主动去招惹那只记忆的巨兽，或轻抚她的毛发，或怒而抽打她；而记忆，往往是某时某刻，你被那只巨兽扑倒在地，她或柔和地舔舐你，或爆裂地撕咬你。追忆这一过程，在我看来是主动走入某种循环之中。当我们经历与此时此刻，那是在“体验”，而追忆的过程，是为了重构往日的“体验”，它是一种叙述，甚至说一种虚构，而非如记忆那般不含主动性的被动呈现。后者尽管许多细节依旧会被冲淡、改写和覆盖，但是那是意识之外的智力活动。当“体验”成为了完成时，它就被映照在的记忆的胶片上，化为了巨兽的营养和血肉。因此我们才需要追忆，而追忆重构出的体验，又将成为一种新的体验，在这样的对于追忆的体验之中，我们又会生成新的记忆。这是一种关于记忆的再生产，这种循环，我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深刻体验。
有关于1999年轮机厂大爆炸的许多细节，我为时尚小，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当我长大过后重新将目光投向童年，人们乐于谈论大地震，却对那场失火三缄其口，甚至有许多亲历者都已经忘记其中的中个缘由。最具可信度的版本是，在当年的冬天，工厂已经停发了半年多的工资，一车一车的生产线，被当做废铁向外卖。厂长为了鼓动大家下海，于是找人扮演了带头的角色，可当大家纷纷签署了离职协议之后，带头的那几个人摇身一变成为有钱的老板，方才惊觉自己上当受骗。于是大家组织起来，准备围堵轮机厂，讨要薪资。厂长找了一批地痞流氓假扮警察，把大家唬得不敢前进。但就在此时，有人认出了一名“警察”就是曾经偷盗过他财物的小混混。诡计又一次被识破，汹涌的民意开始沸腾。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动了手，反正就演化成了一场大战，人们用砖块、钢筋与警棍和盾牌缠斗在一起。最后真正的警察下场时，已经完全混作一团。好巧不巧，存放燃油的仓库电线突然在此时短路，引起了爆燃。
就像是旧世纪的玩笑，在烟花爆竹声中，新世纪还是如期而至。人们总是相信，一旦跨过某一个具有象征性时刻的节点，一切就能清零，就像揩去灶台上的油污一样，轻而易举地忘记了20世纪。2009年，一个香港的资本家来南城考察，带了一个穿着道袍的风水师，那个风水师摇着手里不知道叫什么的法器，走到轮机厂的旧址，突然像是着了魔一样叽咕乱叫起来，那个香港人伸出戴着大扳指的大拇指，对着时任南城建设局副局长的我父亲说：至叻！至叻！意思是这里是风水最好的一块地。我父亲脸上堆着笑，连连点头。一个月后，挖掘机开了进来，一年后，这里变成了一条商业街，曾经爆炸和燃烧的痕迹经过大地震和这番改造，再也看不到一点了。因此更年轻的孩子，会认为这里向来就是一条商业街，就像他们坚信，蔬菜是在超市里出售的而不是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从大爆炸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昭哥，这让我有些怀念，“四人帮”分崩离析，“灶马”家用来做秘密基地的仓库也锁了起来，再一次开张，里面已经焕然一新，卖给了一家药店做商铺。升入小学高年级之后，我也不再有那样多的时间混迹于市井之中了，因为一旦成绩下滑，我妈就会把我的课本扔出窗外，说别学了别学了你这个样子学个屁啊。我迟迟不肯学习，让我的母亲伤透了脑筋和心。最后不得不她每天一下班，就来到我的房间里。每日的作业，她都要亲自订正亲自检查，做不好，她就会把我的书本撕得粉碎，抑或开始带着哭腔责骂。我母亲的责骂方式也很特别，她总是对我说，与我同一年入学的她的某位同事的子女，是多么多么优秀，然后连连唉声叹气，说要是你将来吃不上饭，那就去给他们打工吧。这样的羞辱对我来说无关痛痒，因为现实本身，就是我并不在意的事情。起初我试图说服我的母亲，可当我母亲耐下性子，跟我舌战了一个小时的大道理之后，满怀期待地问我：
“丑丑（我的小名，南城的人相信起一个贱名好养活），所以妈妈说了这么多，你愿意学习了吗？”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气的我母亲当场差点没背过气去。我从那个时刻起，就懂得了一个事实：人类只是一只只巴浦洛夫的狗罢了，没有人真正在乎你是什么样子，他们只希望看到你所扮演的样子——欧阳雨柔或许是唯一的例外。
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老师问同学们以后想要做什么工作。同学们都填的是医生、警察、教师一类，胆大的同学甚至填了“国家主席”。可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于是交了白卷。还有一次我的母亲与她的几位同事各自带着孩子一同春游。不知道是谁问起了孩子们将来的志向，一名数学成绩很好的四眼男孩宣称自己要当科学家，又有一名父亲是老板的孩子说自己要当“飞机场老板”，至于为什么是飞机场的老板，我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也许在当时的我们看来，飞机场老板理应拥有飞机场里面所有的飞机的使用权，而飞翔是每一个男孩不可能没有做过的幻梦。
我的成绩是所有人中最好的，自然被赋予了厚望，但从我口中说出的，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大老板，而是要当一名“作家”。一听到“作家”两个字，我母亲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仿佛是个很没有面子的事情。我还记得与母亲在饭后散步，谈起将来文理分科，我信誓旦旦地说要选文科，以后要考北大中文系。不知道为何我的母亲对于文科有着那样大的偏见，立刻将我臭骂了一通，强迫我以后必须读金融。我那天晚上哭得很伤心，从此便觉得父母不再是可以相信的人。
因此年纪轻轻，我就学会了伪装。就像历史一样，现实生活，暴力与权力的施压依旧无孔不入。我感悟到，身无分文且体形孱弱的我应当学会自己的生存方式，只要我讨个巧，在有所行动之前查明对方的意图，然后对症下药，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而我想要的东西再简单不过——片刻的安宁。我练就了一项本事，我可以假装学习，手中的笔不停抄动，却在脑海中经历着天马行空的冒险。我还把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院徽打印出来，贴在了自己的床头，告诉大人们，我将来要挣大钱，当大官。这也让我的母亲感到欣慰，久而久之，她也放松了对我的高压，似乎相信了我已经改邪归正，一心向学了。我父亲喜欢阳刚开朗的孩子，于是我每天起床时，都要练习如何自然地笑面如花；老师喜欢勤奋好学的学生，于是我就假作积极，扮演这样的角色；同学喜欢慷慨大方的玩伴，于是我也欣然配合。简单的演戏就能收获如此的甜头，似乎父母的爱也并不是如课本中歌颂的那般毫无理由。不过我也早已知晓我的聪慧，我的语文和英语向来都是毫不费力的第一名，只有数学课我总是走神，当身兼副校长职务的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摊开课本的时候，我积习难改，总是忍不住幻想，那些阿拉伯数字和几何图形，也是一个个会动的小人。五毛钱一个的图画本上，画满了有关数学王国的四格漫画，竟然引得全班争相传阅。
一次，数学老师发现了正在画画的我，一把把我提起来。
“胡尘！你数学成绩都差成什么样了！不务正业，画小画，有伤风化。”
我被要求罚站到教室的门外，我困极，烈日将整个天井晒得花白。下课后，当数学老师被一群好学生簇拥着回办公室的时候，突然一阵业火烧的我怒起，我朝着她的后背做出了一个扇耳光的动作。可当即被好学生们发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个数学老师反手就将一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我一瞬间呆立在原地，留着指印的脸感觉到刺挠般的疼痛，这种疼痛的感觉很微妙，却带有一丝麻酥酥的，令人着迷的电流。我看着数学老师远去的背影，太阳直射到她的臀部和大腿，让我更加晕乎乎。似乎渴望着，她能够再转过身来，打我一次。从那之后，我上数学课变得异常积极，课本的知识对我来说并非难事，无非是愿不愿意学的区别。我开始爱好争取表现的机会，每次我走上讲台讲解自己的解答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偷瞄她脖颈上的细小汗滴。
很快，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小升初择校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我是那所小学校中排名前列考入了南桥中学的学生——这是我的故乡最好的中学，那位打我耳光的数学老师在年级会上高兴地向大家广播：
“看来打一耳光还是有用的哈，胡尘啊，你将来会感谢我这一耳光的。”
会不会感谢我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倒是觉得，那个耳光使我从不谙世事的童年中脱出，以性意识的萌发为起点，走入了青春期。小学时代的最后，我总是收到女生们恶作剧的情书。上课的时候，她们总是扔给我一张揉皱巴的纸团，我打开看，里面写道：
“胡尘，你这一辈子都属于我了。”
或者是：
“胡尘，我大姨妈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
又或者是：
“胡尘，让我看一看你的小鸡鸡嘛，就一下。”
在大学的“三宝”课上，教授告诉我们：因为月经的来临，这种身体的巨大变动使得小学高年级的女生往往更早地诞生性的意识。在我还对此一窍不通，大人们也都三缄其口的时代，她们早已半想象半观摩出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性别图景。那些情书中经常画着男女的生殖器——以如今的知识来说，那些小画并不符合生理学常识——在她们的认知中，睾丸和阴茎是连在一起的东西，状若剪刀——但是足以使我感受到极大的冲击。每当我表现出震惊的神色，她们便都捂着嘴巴，在后排偷笑。有一次，我后排的矮个子女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去，她朝我做着一个怪异的手势，她的右手半握，用左手的食指不断朝里抽插。我说，这是在干啥啊，她说，这就是在造小孩啊！她的同桌就是“万事通”，好像找到了显摆的机会，立即提出异议，说生小孩不止这一种办法。
“男女睡在一起睡很久了，天上会有一股灵气钻进妈妈的肚子里，也能生出小孩来。”
大家都像是学到了新知识一般，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有一天放学，我在小学校外的楼宇之间迷失了方向。偶然间，撞进一间亮着紫色挂灯的商铺，这家商铺卡在两面墙之间，就像是挤牙膏似的强行搭起了一个棚子，十分昏暗，我怀疑是店家故意这样设计，才显示出神秘的气息。店里只勉强放下一张桌子、两只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巨大的廉价紫水晶球，一位身着怪异的少女（她看起来只有二十一二岁）挂着半透明的紫红色的面巾，端坐在桌前，桌子上放着一张画有魔法阵的桌布，魔法阵是印刷上去的而不是织上去的。
“小弟弟，算命，你有钱吗？”
我虽然并不相信怪力乱神的存在，但我还是好奇地递上五元钱，这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已经是巨资了。
“抽一张牌。”少女用清亮的声线示意我，看得出来，她也十分紧张，就像一个初学者。
我从旧旧的牌堆里面随便抽了一张，摆放在她的面前。
“小阿卡纳，宝剑八，逆位”解牌的少女盯着牌面。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
“啊，让我看看……”少女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从抽屉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忙活了半天，突然指着书上的一段话说道：
“是了，是了，这是大凶之兆，弟弟你的运气恐怕不太好啊。要不再加点钱，买一块转运水晶吧！”
我有点后悔交出去五元钱。不是因为得到了凶兆，而是因为这个解牌的占卜师实在业余得叫人瞠目结舌。我盯着这个牌面看，那是一幅拙劣印刷的版画。画面的最左边，是一颗伸出一截枝干的树木，其下是芳草萋萋的向阳山坡。在那棵树伸出来的枝丫上，一个被布袋套住面部的女子长发凌乱，穿着露背的晚礼服，手里握着一把剑，被吊死在树上。她的身上伤痕累累，衣服破碎不堪，像是经历了激烈的打斗。在画面的右侧，偶然路过的牧羊人正一脸震惊地望向她。这幅画令我受到某种刺激，这种刺激贴近于濒死之人的弥留感受，我想到了“万事通”口中所说，那些吊死在小学校厕所的冤魂。在那之后，我的梦中时常梦见这般图景。如今在我高烧不断的时刻，我的意识进入了边缘地带，眼中又浮现出她的面容来。我总觉得，那天抽中的塔罗牌，就是我命运的暗示。
huchen (huchen) 在 ta 的帖子中提到：
只有一次，这个花园招致了我幼年懵懂的悲剧，某个烈日炎炎的下午，一只瘦弱的小黑狗跑到我们花园的葡萄藤下避暑。不知为何，可能是出于孩童特有的，懵懂之中的嗜血渴望，亦或是单纯好奇于死亡的意味。在那一瞬间我起了杀心，我悄悄地潜入这只狗的后方，用厚重的铁铲把石桌子推倒，石桌子一下子把他的脑袋拍成了一张煎饼。黑狗的血像迸裂的西瓜的汁水流了一地，锋利的牙齿将舌头咬断飞了出去。如果认为人人生而无罪，那这是便我此生犯下的第一场罪恶。这是埋藏在我心灵深处的秘密，我不知道，当我杀死这条狗时，心态经历了怎样微妙的嬗变。或许是兴奋？或许是恐惧？亦或者兼而有之。总之当我做完这一切，我惊叫着跑开了，大人们来到的时候，只是疑心石桌的结构有问题，导致重心不稳，进而砸到了这只可怜的黑狗。我那小小的罪恶便就这样随着葡萄藤的枯荣而被隐藏了。
不过我也并非没有尝试过与同龄的小孩子们一起玩耍。只是我时常觉得，他们太过幼稚，常常为了很可笑的事情争夺得面红耳赤。然后过了一天，又像是失去了记忆一样重归于好。小孩子的遗忘能力是如此之快吗？以至于让我陷入了自我怀疑。五岁半的暑假，我决心跨出我的书房，来到人群之中。机关是一个熟人社区，机关大院的孩子们全都认得我，此外还有几个别院的孩子，大家一起做着捉迷藏的游戏。我一眼认出了郑泽，英语补习班上，我曾与他同桌。他的父母是邻市南汽厂的职工，暑假回到老家来。随着一声令下，做鬼的孩子闭上眼睛，默数……
建议可以调整一下排版？段与段之间留一行空白，或者段首两字缩进，阅读体验可能会好一些
huchen (huchen) 在 ta 的帖子中提到：
第一期先把第一部分连载一下吧。豆瓣读书上有同名书，可以去那里看全文。
春天的呐喊
作者注：这已经是我第六次重写这个故事了。忘记是普通人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但我拒绝遗忘。
小序
2022年春夏之交，一位年轻的大学教师感染新冠，为防止感染他人，主动要求前往北京密云某处隔离。因无人看管，高烧三日后昏迷，几近死亡。恰巧“我”当时在做社区助理，一次排查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在弥留之际，他告诉我，他曾发誓，三十岁就会死去，而今年他刚好二十九岁。需要说明的是，这件事与本文内容并没有什么关系。由于这是小说，所以一切都是虚构的，包括“我”和这个序言也是。
***
如今的我时常陷入回忆之中，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梦境中的幻想，哪些又是现实了。记忆中我曾有一次醒来之后，在午后恍惚的风声之中站在阳台上晾衣服，闻着六月特有的浓烈的暗影的气息。转瞬之间，我又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实则在床上一动不动，刚才那一切只是我的梦境。梦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我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像是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火，火苗随机性地跳动，空气因为受热而把看到的世界折射出迷离的样子。
我感觉，世界并非是视觉性的存在的，而是听觉性的。比如，我听到一段下课铃声，就像是触电般，过去坐在教室之中等待放学的那个幼年的我，和现在躺在病榻之旁，奄奄一息的我，获得了某种时空交织的错觉。声音是一种信物，仿佛它能够贯穿长长的记忆甬道，从这一头，抵达那一头。站在那一头的，或许是过去时光中的你，又或许只是记忆之中过去的你，如今塑造现在的“我”的一切，都是凭着稀疏朦胧的记忆，和我称之为“惯性”的东西。这种“惯性”的塑造，却又是过往一切经历的结果。比如刷牙的动作，这些并非天性使然，而是一次又一次尝试与练习的结果，终于有一天，你找到了最舒服的刷牙姿势，然后大脑将他们固定，下一次拿起牙刷，你便不自觉地采取了相似的动作。于是你发现，自己的存在事实上站在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之上，这座高塔的一砖一瓦，都是由你的体验的卷积——请原谅我使用了这个生僻的术语——而创造。但是记忆时常显得并不那么可靠。就像梦境一样，谁能知道，那个站在阳台上晾晒衣服的我，才是现实的我呢？记忆也是如此，人类是如此的脆弱，不自欺欺人就无法继续存活，修改记忆是家常便饭，甚至对于板上钉钉的事件，当共同的经历者描绘起来，都是前后矛盾、千差万别。偶然之间我翻开我中学时的笔记本，惊讶地发现我对过去的事情遗忘之深，倘若这座记忆之塔真的是一切经历的卷积，施加轻微的扰动，就能将其击溃，然而其鲁棒性之强，以至于时至今日，我已经篡改了如此多的记忆，我的人格仍然侥幸没有溃散，因此我不得被推翻这个假说。
我意识到，记忆本身是有生命的，她是独立于你的人格与内心的一头巨兽，她能创造一种相对于时间的独立性。你的五感，则是源源不断接受信息的工具，经过过滤，最终成为食物喂食给这头巨兽，然后，她或吐出来，或咀嚼消化，或排泄而出，你是无力控制她的成长与发育的。如果食物精细，她或许能够变得温顺可人，如果食物中经常掺杂石头和砂砾，她或许也会变得脾气暴躁、老态龙钟。而我们——就像驯兽师一样，每每我们向这头巨兽发出指令，她或许会跟从你的引导跳一支舞，也有可能一动不动，甚至反咬一口。学会与她相处是一项长期的、需要几经磨练的技能。因此生而为人的我们，寻求真实的努力，其本身就失去了意义。这个世界留下的本身就只有幻觉。我相信，如果把我关在一个纯白的监狱之中，当我闭上眼睛，这只巨兽就会出现，我与她交谈、玩耍，人仅凭记忆，就能够朝着时间的反方向过完一生。
于是乎，只要呼唤这头巨兽出现，躺在这间阴森森的病室之中，看着窗外的爬山虎的在月光中反射的光的我也能够洞穿到我的童年时代。我是一个早产儿，距离引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的母亲嘴馋，吃了一顿火锅，于是当天晚上，肚子里的我就搅得翻江倒海，急匆匆地送往了医院。时隔多年，我的母亲还会拿这件事打趣，说我是火锅里捞出来的。按理说，人在三岁之前，都不会有记忆，但是我清晰地记得，我一出生就体弱多病，足足在医院待了一个月才出来——尽管时间的细节是听大人所说。我告诉他们，我的病房门口贴着四张卡通贴纸，而且有着浓浓的苯酚味道（我上大学之后才知道那种味道的来源叫苯酚）。大人们不信，于是亲自前往查证，果然，妇产科专供早产儿修养的病房门口的大玻璃上，贴着四张错落的卡通贴纸。不过尽管如此，大人们还是不肯相信，认为我一定是长大之后来医院时，偶然路过妇产科，导致的记忆错位。
不过，这也侧面证实，我的记忆力从小就超出常人。但很怪，如果某段记忆是在我无意识的前提之下记得，比如路过时听到的一首新歌，或者某日看到的报纸上的见闻，甚至去亲戚家吃饭时，看到鱼缸里数不清的斑马鱼时，我能够准确无误地复刻每一个细节。但是要我坐下来，老老实实地背诵课文，或者数学公式，我的记忆巨兽却怎么也不肯吞下那些文字符号，因此，每每老师抽背的时候，我都是被当做反面素材罚站到墙角。我的这种奇怪的特质让我的母亲十分焦虑，一方面，她坚信我是天才，我未来一定能够光宗耀祖，另一方面，我又是被老师传唤家长的常客，让她挂不住脸来。
年满一周岁，按照习俗，我的父母带我来到南城正中心位置的那座古老的孔庙。顶着古怪帽子的工作人员领着我来到高大的孔子铜像的跟前。在铜像前，已经有好几对父母抱着娃娃聚在一起。一个宽大的桌子上，摆放着各色的小玩意。
“胡尘小朋友的家长是吗，请你们用这根布带把他的眼睛蒙住，我喊打开再打开。”
于是我的父母照做了。我感受到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昏暗，有人把我抱起，放在桌子上，然后掀开了布条。
“哎呀呀，不得了，抓到了一支毛笔。这孩子未来肯定是要做文曲星的。”
“恶心，恶心！”突然母亲像是被烟熏了眼睛，把头转到另一边，厌恶地说道。循着母亲的目光，我看到在广场上，有一个穿着黑丝袜、衬衣和短裙的长头发的人。后来我听外公说，那是一个“人妖”。父母都曾经是丰美厂的领导，生了男娃，现在却当起女孩来，导致老两口被嘲笑至今。
啊，循着记忆的指引，我看到在我儿时居住的机关大院的顶楼，葡萄藤和这间病室窗外的爬山虎一样好。那是一栋有点年头的方形大院，居于整个院子中央的，是一颗古树，至少有二人合抱那么粗，树冠高耸，几乎与七楼阳台齐平，它是承载我童年幻想的温床之一。人行道是水泥铺就的，画上油漆涂的停车线。每一栋七层高，入口处的走廊栽满了榕树，垂下一条又一条的长长的须根，我时常折断一两只，当做鞭子挥舞，幻想自己是身跨战马的秦叔宝，不过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秦叔宝拿的鞭子是硬鞭而非软鞭。榕树一年四季都在结果，果子很小，非常黏软，落到地上黑黑白白，状若鸟屎。小孩子们会挑选出其中硬质的果实当做弹弓的子弹。七层高的机关家属楼外墙纯由石灰岩和水泥涂成，地震之后，偶尔能够看到一些红色砖块隐没在缝隙之内。楼内的墙皮经常渗水，因此有的地方鼓起大泡，脱落一层层的白灰，像是饼干渣。扶手由生铁铸成，镌刻着斑斑锈迹，地面由水泥抹平抛光，可以照出人模糊的面影。大门有内外两层，外层像是一个铁栅栏，因此许多家庭在白天的时候只关外层的一面，楼道中能够听到炒菜时油锅的滋滋声和小孩的哭闹。一层十四级台阶，就算是闭着眼睛我也不会走错，我们家住在七楼，机关大院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顶层的花园的使用权归顶层的住户所使用，我的外公在顶楼的四角，运来泥土，砌好砖块和水泥，用自己四十年的焊工手艺，搭建了一个平顶的葡萄支架，不到三年，葡萄藤就爬满了支架，长势旺盛，有一部分和父亲种的三角梅垂到了外面，远远看去，就像是蓄着大胡子的阿拉伯人。
这栋花园是我的秘密基地，它埋藏着我太多的心事和秘密。在顶楼的一角，有一座高墙，连结着一个更高更小的平台，只有一架焊接在墙外的钢架扶手梯可以上到高墙之外。出于安全考虑，大人们坚决不允许我去攀爬。但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算他们不加以阻拦，我也不会去攀爬，因为我自小就有恐高症，哪怕只是想象站上高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以至于要匍匐在地，才能消解我的恐惧。而他们更不为所知的是，我的恐高症其实来源于我父亲开的一个玩笑。在我四岁的时候，我父母带我去重庆玩，在重庆的江上，我看到云雾中的太阳铺撒在长江上，酿造着一股醉人的芳香。我晕晕乎乎地趴在几十米高的游轮的扶手上，当时我的身高甚至够不着扶手的顶端，不知何时，我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一把抱起我，做出要把我扔进长江的举动。我吓坏了，甚至忘记了哭闹。一屁股坐在脏兮兮的地毯上，不知所措得像是一只刚破壳却发现自己出生在老鹰的巢中的小鸡。我爸在一旁对着亲戚咯咯地笑：
“好啦，男子汉，胆量多锻炼两次就锻炼出来了。”
从那一次恶劣的玩笑之后，我再也不敢靠近扶手和高楼围墙的边缘。
从我的房间朝外看去，能够看到盘龙山，红花寺立于其上。如果天气好一点，甚至能够看到白竹山淡蓝色的渺远的边缘。我的窗帘上面印着蓝色的波浪、水手、船长和他的烟斗，因此我每天睡觉之前，经常会幻想自己是航行在大海之上的水手，月光浓烈的时候，我时常想到书本上月色如水的比喻，然后像抱着救生圈一样抱着自己的枕头，开始手脚并用地游泳。有时候我不满足于单纯的漂流，还会幻想一些突发事件的来袭：
“胡尘船长！胡尘船长！前方有海怪袭来！听到请回复！”
“什么？大炮准备！给我轰死他！”
其实所谓的海怪，往往是三角梅和葡萄藤投下的张牙舞爪的影子罢了。而大炮，则是床头蚊帐上炮管一样的装饰物。
还有一次，妈妈和外婆都在客厅看电视，三番五次喊我下来一起看，我都作了一样的回答：
“哎哎，我不想看，你们自己看吧。”
我偷偷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里面装着许多塑料玩具。有一种玩具像是甜甜圈一样的塑料镯子，有绿色的、紫色的、红色的。我把这些玩具串在手上、脚上，穿戴整齐之后，我又拿出一柄父亲去峨眉山旅游归来时为我买的拐杖。在镜子面前站的笔直。
“喝啊，我是哪吒！”在我心中，我这样默默地幻想着，镜子里昏黄的世界，仿佛穿越到了动画片中的海底龙宫，而手持宝剑的我，正在大杀四方。我什么也不做，就那样笔挺挺地站着，脑海中经历着幸福的目眩。直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的母亲看到了我的滑稽打扮，笑得前仰后合。
在我父母的房间中，摆放着一张大幅的婚纱照。照片里，我的父亲梳着油头，皮肤白嫩，穿着租来的西服，胸口带花，英俊潇洒地斜靠在墙上，身体弯出一个镜像的“7”字，据说是当年南城电大有名的校草。而我的母亲神色羞怯，食指交叉，穿着婚纱坐在我父亲的臂弯下，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画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妆容，显得朴素而端庄。我时常溜进我父母的房间中，对着这张照片出神。那相片已经有些褪色，以至于把人显得过分地白，锡铝合金的装裱框镀的铜也长出绿斑。我站在比我还高的相片前，想象着我未来，也会长得和父亲一样，娶一个和我母亲一样美丽的妻子。可我回到现实，看向我的父母，我的父亲已经失去了结婚时的清瘦和矜持，变得大腹便便，举止粗鲁。而我的母亲，也失去了温柔和不谙世事的神色，柳眉倒立，皮肤暗黄。
幻想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让我觉得现实世界不过如此。我的想象力丰富，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我可以通过想象同亲历者一样共情；现实中不存在的，只存在于漫画书、幻想小说和儿童读物之中的世界，我也能通过幻想抵达。因此这样，外部的世界对我来说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事情。我从小就生发出了一种特殊的能力，就像是你面对着你的记忆怪兽，你是你，而你的记忆是你的记忆，面对我自身的重重情感与体验，我也能抽离出来，就像一个第三视角的摄像机照在我的脑后，我正在品评一出正在发生的戏剧。其中的痛苦与欢乐，固然是我，但那只是我而不是“我”。真正的“我”是不含情感、不含肉体的灵魂的存在，它正在冷眼看着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也包括在我内心世界所掀起的那些滔天巨浪。
从小，我就养成了站在楼上俯视行人的习惯，通过他们的行为，揣度他们正在经历的周遭，是我极大的乐趣之一。不过由于我的恐高症，我不敢站在楼顶花园的栏杆边去看，而是站在花园中央的石凳子上——这石凳子是我外公用一双巧手打出来的，然后远远地用望远镜眺望远处的人。从近处看去，能够看到在机关大院那颗巨大的古树下的庭院中，乘凉的老人和玩闹的小孩，我看到一个小孩在拉着奶奶的腿，眼泪鼻涕纵横交错，然后又看到旁边几个手握玩具枪的小孩，顿时就明白了是他奶奶要他回家。从远处看去，我能够看到小小的寰宇之中的百态，我能看到拖拉机、三轮车穿行在市井，看到山脚之下的高速公路（或是国道）的大货车飞起的扬尘，看到叫卖的小贩、背着书包的小孩，看到提着蔬菜的老太太，看到一处车祸现场，两位中年人正在拌嘴。顺着车流，我往西看去，看到江水将我的故乡分裂成东西两个区域，鳞次栉比的房屋沿河而造，形成南北走向的长长衣带。众多形形色色、或长或短的桥横跨江岸，在这些桥之间，有寿命两百余岁的长者，从这座城市的孩童时期便一直凝视着车马来往；亦有崭新修建、装潢洋气大方的新生来客，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位于主干道上那一架有着高高的吊索的红色长桥，它就像心脏的大动脉，将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故乡的每一个角落。这种世界在我脚下的感觉让我目眩神迷，而童年时期的我，总是错把故乡当做全世界，直到我来到北京，才意识到我不过是处在世界的边缘——
“这小孩真古怪，不去跟人玩，天天尽跑到屋顶上去。”长辈们总是这样说。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现在都住的是水泥房，没有瓦片啦！”
除此之外，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听我外婆讲故事，或者弹琴。我的外婆来自湖南，是解放前国民党干部和一名农家女子的结合。从小生长在洞庭湖边，让她枯瘦的指尖，仿佛都沾满了菱角的清香。解放后她的父亲没有去往台湾，而是选择留在了湖南，57年闹政治运动，外婆的父母选择了离婚，并把我外婆带回了老家四川，每次讲到这里，我的外婆都会声情并茂地描述，她小时的玩伴，一路哭泣一路跑地追逐着轮船。回川后，外曾祖父出任一所小学校的教员，没过几年，又因为“翻历史旧账”而被革职，只剩下了做体力活的权力。外婆的房间里，窗帘将屋外的光阻隔，没有开灯，整个屋内昏暗得厉害。外婆坐在餐桌旁边织毛衣，外公坐在书房里戴着眼镜，只穿一件白色的破洞背心浏览网页。忽然狂风骤起，门被吹开，外婆伫立在狂风之中，身姿丝毫没有因此而摇摆，她不言不语地走过去关上了狂风肆虐的门，就像是给炖的汤里加了一勺盐那样简单。呼呼的风声立刻停止了，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我把水龙头扭开，水哗啦啦地流下，冰冰凉凉。外婆喜欢音乐，年轻的时候吹口琴，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买了一架便宜的电子琴。于是外婆就经常在闲着无事的时候揭开防尘的白布，坐在电子琴前面，把手放在琴键上，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许久都不落下一个音符，当她终于回过神来，天已经擦黑了，她于是惊觉，起身，又忙忙碌碌地走进厨房，蒸馒头、炒中午的剩菜。我问外婆，你每天都是怎么样过的呀，她扶着自己暗红色镜框的老花镜，想了想，说道，好像就是为了做三顿饭而生活吧，说完我们相视一笑。她问乖乖，要不要我给你弹梁祝的曲子。于是她又坐到琴键的前面去了。
签名档
始まりは、終わりの始まり。
这个版好像不太符合定位，按照bbs原教旨主义发故事城版更合适
但是这个版流量大，综合来说应该这个版更好（
huchen (huchen) 在 ta 的帖子中提到：
话说在BBS连载小说会有人看吗？
鄙人的书已经获得版号（花了一万八千多申请的），现在已经没有一分线扩大印刷了，希望能够通过树洞一类的平台扩大一点影响，如果喜欢的朋友请去摩点支持一下吧，或者去豆瓣做点评论。我很希望本书能够批量印刷，被更多的朋友看到。
图1图2为样书封面和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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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名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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