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哀公二十三年）：

中行文子告成子曰：“有自晋师告寅者，将为轻车千乘，以厌齐师之门，则可尽也。”成子曰：“寡君命恒曰：‘无及寡，无畏众。’虽过千乘，敢辟之乎？将以子之命告寡君。”文子曰：“吾乃今知所以亡。君子之谋也，始衷终皆举之，而后入焉。今我三不知而入之，不亦难乎？”

原文翻译：

中行文子（荀寅）对卫国大夫成子（成何）说：“刚才有从晋国军队来的人告诉我，他们将要出动一千辆轻车，直逼齐国国都的城门，那么齐军就可以被彻底消灭了。”

成子回答说：“我国国君（指卫君）曾教导我说：‘不要因为对方人少就轻视，不要因为对方人多就畏惧。’现在晋国即使出动超过一千辆战车，我怎么敢逃避呢？我将以您这番话转告给我的国君。”

中行文子感叹道：“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以及中行氏）之所以灭亡的原因了！君子谋划一件事，必须从头到尾（始、衷、终）都考虑周全，然后才付诸行动。如今我却对事情的开始、经过、结果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贸然参与进去，这难道不是太难了吗？”

关键点解析：

背景：中行氏的覆灭：

中行文子（荀寅）是晋国六卿之一中行氏的宗主。在晋国内部激烈的卿族斗争中，中行氏与范氏结盟，对抗赵氏等其他卿族。

在“晋阳之战”等一系列冲突中，中行氏最终失败，被逐出晋国，流亡至齐国。这段对话发生在他流亡途中或初到齐国时。

成子的回答——“无及寡，无畏众”：

成子是卫国大夫，他的话体现了正统的军事和政治原则：对待敌人，既不因对方弱小而轻敌冒进（“无及寡”），也不因对方强大而畏惧退缩（“无畏众”）。这是一种不卑不亢、审慎持重的态度。

他面对中行文子透露的“千乘”军情，并未表现出恐惧或谄媚，而是表示将如实上报国君，准备应对。这反衬出中行文子的失态。

中行文子的顿悟——“三不知而入之”：

“始衷终皆举之”：

始：指事情的起因、动机、背景。中行氏为何与赵氏开战？是否师出有名？

衷（通“中”）：指事情的发展过程、中间环节、各方反应、可能的变化。

终：指事情的最终结果、利弊得失、长远影响。

真正的“君子之谋”，必须对这三个阶段都有充分的预判和准备。

“三不知”：

中行文子反思，自己当初发动战争时，根本不清楚这场内斗的真正后果（不知终），不了解国内各势力的真实态度和变化（不知衷），甚至可能连最初挑起争端的动机是否正当都未深思（不知始）。

他只是凭借家族势力和一时意气行事，缺乏全局观和战略眼光。

“不亦难乎？”：

他意识到，像这样对大局毫无把握，就贸然卷入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斗争，失败是必然的。“难”字既是感慨，更是对自己愚蠢行为的深刻忏悔。

“一问三不知”的由来：

后世将“始、衷、终”概括为“起因、经过、结果”，一个人如果对这三方面都“不知道”，就被形容为“一问三不知”。这个成语即源于此，用来形容对情况完全不了解。

思想内涵与历史意义：

深刻的自我反省：在古代史籍中，失败者能如此清醒、深刻地剖析自身错误的案例并不多见。中行文子的这番话，超越了简单的失败归因，上升到了方法论的高度。

政治智慧的核心——“谋定而后动”：《孙子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中行文子的教训正是“少算”乃至“无算”的典型。真正的成功，源于周密的策划和对全局的掌控。

晋国卿族斗争的缩影：中行氏的灭亡，不仅是个人的失败，也反映了晋国公室衰微、卿大夫专权、内部倾轧愈演愈烈的时代特征。这种不顾国家大义、只顾家族私利的斗争，最终导致了“三家分晋”。

“君子”与“小人”之别：君子谋事全面、谨慎；小人则冲动、短视、只看眼前利益。中行文子的自省，实际上是在承认自己行事如“小人”。

总结：

这段文字以极简的笔触，完成了一场灵魂的救赎。中行文子从一个夸耀军力、试图在流亡中维持体面的败军之将，瞬间转变为一个彻悟政治真谛的智者。他的“三不知”之叹，不仅是个人悲剧的注脚，更是一句穿越时空的警世箴言：无论是治国、用兵还是处事，若不能“始衷终皆举之”，仅凭一腔热血或侥幸心理贸然行动，其结果必然是“不亦难乎”——失败几乎不可避免。这一声叹息，道尽了无数历史兴亡背后的共同逻辑。